负负吟  第4页

兵,已经闻声赶到,叫嚷着七手八脚扑上来夺了他刀,擒拿住了。苏墨一身鲜血淋漓,也不挣扎,只是大叫:“我是薛推官家奴,这恶棍勒索我家老爷不遂,挑唆巡按,诬陷我老爷下狱。今日是为主报仇!”
  
  人命重案,立即送到府衙。刑事案件的审理应该是州府推官的职责,偏偏凤翔府推官就是薛飞白,如今正在西安府问罪,这行凶的又是薛推官的家人,代理官署的官员不敢轻判,移文给知府处理。苏墨下了大牢,打得死去活来,只道:“家主冤枉,为主报仇。”事情轰动了凤翔一府,摩肩擦踵来看审义仆。
  
  巡按面上无光,心内暗恨,派人和知府私下说情,要将苏墨立毙杖下。知府只道:“命案重犯,臬司定然要提,岂敢死无对证?”凤翔府的大小官员都被巡按勒索苦了,宁可帮薛飞白一把,极力撺掇,又把苏墨杀人案移交去省府对词。
  
  苏墨在凤翔府已经敲打得奄奄一息,入西安之后全然神志不清,也不知道经历了几多讯问。终于有一日神魂渐复,听见有声音叫自己名字,他勉力睁目,觑看眼前新雪清辉,竟然从心底泛出笑意:“我发过誓,今生为你而死……终于你也教我拖堕在地狱里陪我,真是欢喜圆满。”
  
  飞白清瘦了些,神态里的骄气倒还没大磨灭,说道:“呸!什么地狱,我案子已经结了,不曾有事。你安心忍耐,过不几日也救你出狱。”
  
  过几日苏墨还是关押在牢里,只不过有了打点,移在洁净囚室,医药伏侍,伤势渐渐好转。飞白又来看他,告知底里:“幸亏你那几刀下手虽狠,却都扎偏,那师爷死而复苏,如今已经大好了。既然没有杀死人命,案件就有活路,大不了定个徒刑,我给你取保纳赎,总能弄你出去。”苏墨啊了一声,失口惋惜:“居然没能杀死!”飞白骂道:“蠢奴才,要是杀死了,你这案子也死了,怎么是好!好端端杀那猪狗做甚?我都没想要他死。”苏墨只是苦笑:“原来我头一遭杀人,手生不惯,取不准致命要害……我本来还想为你杀巡按那老猪狗,可惜见他不到,没有机会。”
  
  飞白跳起来怒道:“简直胡说八道!杀了师爷已经是死案,要是杀了巡按,你在凤翔府就被立决了,还等到如今我出来给你想门路?没的尽说死话。”他隔一阵又抱怨:“你无故发横,动手杀人,是何苦来!虽说也算帮我一把,促臬台早日替我洗冤结案……可是没有你,我迟早也能无罪结案,总之不过多关个把月的事,何苦拿人命来博?害得如今给你想生路,比我自己洗案还棘手!”
  
  苏墨道:“小人并不想生路。”
  
  飞白只道他说气话,忿然瞪他。苏墨道:“我不想生路。我动手杀人的时候,就知道你有生路,我是自愿寻死……因为我其实也不想等你安然无恙出狱来,再和你相见。我思量过,这世间你活着,我也活着,才是我的苦海无边。”
  
  飞白愕了半晌,脸上气恼和纳闷轮流转换,质问不得,发作不便,过了好久才呐呐说一句:“这……这是什么失心疯的怪话?我……我就算打你骂你几次,也不是刻薄狠毒的主人,又不曾凌虐过你,几时让你受苦了?”苏墨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见到你之后,我自己疯了。”
  
  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们第一次相逢在何时?”飞白道:“我记得是我上京前,你来卖身投靠的罢?那是二月里?”苏墨道:“不是,是腊月里在虎丘,听你唱曲。”
  
  心底浮泛起的种种思忆、般般无奈,忍不住句句流泻出来。明知道牢狱里不是诉说情愫的地方,飞白也不是耐心倾听的对象,但是一腔深切爱恋,此生痴傻行事,终究隐藏不住。怎奈飞白全无耐心品咂,听了一半就自以为是:“原来你也是读书门户,为了听一首曲子,就屈身为奴,世上有你这般痴子!怎不早说?要学昆曲我指点你,何必来入奴籍,连一辈子前程也完了。”苏墨苦笑:“不是为了学曲!”飞白道:“那为什么?”苏墨道:“你还记得当日,雪中千人石上,你唱的是什么曲文?”
  
  飞白寻思寻思,只是摇头:“我去虎丘赏雪不止一次,兴致大发唱过的曲文也不计其数,哪里知道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又听的是什么曲文!”苏墨低声道:“是《占花魁》里面《湖楼》一折。”
  
  他凝视着飞白眼神,看那秋水湛然,清澈照人,慢慢吐出当日的曲词二句:“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
  
  他知道飞白再懵懂,此刻也不能不懂得了,也知道飞白再佻达,面对这样示爱也无法不作回复。那黑眸一瞥,那秀眉一扬,就是自己情案下断,生死判词。
  
  一时间光景极短又极长,心神凝一,又纷思万端,只道在对方眼底会遭遇怒,会看见羞,可是却全然没有猜准,飞白眼底神情,只是从愕然到恍然,最后是了然。苏墨屏息静气,心底仿佛有声,是一颗心轻微坼裂:“他……毕竟早就司空见惯。”
  
  最终飞白却是微笑了,说道:“好痴,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说?这又无所谓,我也不是不和人相处的。”
  
  他笑容里面有几分轻蔑的随意,又有几分矜持的得意,那是与苏、京等地的狭邪文友相处之际,惯见追逐求欢的神气。此刻也只是随随便便将手放到苏墨唇间,让他印了一吻,说道:“你将养罢,不要生啊死的乱想。我已经辞官不做了,等将你保释出狱,随我一道回苏州去,许你偿愿。”
  
  这一霎风光,半生所愿,来得如此突兀,如梦如醉不真实,却又偿得如此清晰,欲仙欲死太痴缠。
  
  他日绣帐牙床,听飞白喘息凌乱在身下,极乐世界里苏墨也忍不住要说:“我只道在狱里,你是见我没有求生之志,随口哄我……再也想不到……你真的肯。”飞白不耐烦道:“这也值得哄人!尽说痴话,你真黏糊。”苏墨促声道:“你……你是惯了,你不在乎!”飞白嗔骂:“这当口恁多废话!”
  
  苏墨被他牙齿咬在肩头上,感觉到他齿间轻颤,宛如低泣,那是极欢的呜咽。而自己从心到身热流如注,卷起的也是欲海的狂澜。一霎间灵魂纷纷扬扬如粉如雪,不复此身,不知何夕。然而颠鸾倒凤的大欢喜之中,抵不住还是一丝忧虑,不绝如缕:“我只道心愿得偿,从此甘心。为什么……却觉得这极乐合欢,才是真正的无边苦海?”
  

7、吴江雪之七 ...


  在心愿难偿之前,苏墨曾经以为,人生至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可是终于偿愿之后,这才惊觉,原来另有一种更深切的苦楚,叫作“得非所求”。
  
  飞白皱眉说他:“你这就叫‘得陇望蜀’。我答允让你偿愿,可没答允从此和你情若夫妇。别说我主你仆,就算感激你几番救我,检出身契还你自由,你也管不到我的行止!”
  
  他的行止还是一贯轻浮放纵,才回苏州,立即拣了个园亭做了一次曲社会友,宴请旧日拂云社的朋友,不消说闹得通宵达旦,觥筹交错。回乡一路上他都和苏墨同宿,这晚彻夜纵饮,不能归宿,苏墨已经郁闷,何况酒酣之后那帮文人露出轻浮本相,和飞白谑浪调笑,无所不至,喝到天明横七竖八倒了一院子,飞白直接枕着别人大腿睡了。这般景象在一年前看见的话,苏墨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有了几分自恃,客散归家后便忍不住泼醋,却被飞白发作了回来。
  
  份隔主仆,无可奈何,苏墨只能换了一种说词:“从前这般行止也就罢了,如今到底做过官回来,也得有个体面,相与这些浮浪文人,徒然坏了名声,有甚益处?”飞白道:“文友往来,怎说得无益?譬如这回我陷在牢里,若非京中朋友援手,哪里恁般容易脱罪。”苏墨道:“还说京中朋友!若非他们口舌轻薄,将你和他们相处的事肆意炫耀,传出你一个契弟的名声,巡按也不见得就觊觎了你,惹出那般祸事!”
  
  飞白被他戳到痛处,顿时大怒翻脸,喝叫下人将他叉出去,两三天不容进上房。过了两天气消,想起苏墨的恩情,自觉不该,于是又将他叫了过来,命管家翻出当日他投靠的卖身契,和颜悦色道:“你一路于我有再生之恩,我也不能再将你当奴仆使唤。这身契还了你,我再赠你纹银五百,权当报恩。你本来也是读书人,不妨重操旧学,高低中个功名,也免得在这里耽误。”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温和,自觉仁至义尽,苏墨听了却面如死灰,直挺挺跪在青砖地下,就是不则一声。飞白讶道:“莫非嫌少?”连问几声,苏墨才道:“小人并不要这些――只要主人案头那把裁纸刀。”飞白望一眼案头,蹙眉道:“要这刀作甚?”苏墨道:“一路恩情,既然说割断就割断。那么我的性命,也索性一并割断干净。”
  
  飞白愣住了,道:“我放你自由,又不是要你性命,做什么以死相胁?”苏墨低声道:“既已投身,便无回头,除死方休。”
  
  管家不明就里,也帮着替苏墨说情。飞白再任性放纵,到底不好意思当着管家的面和下人论及情爱纠葛,只好含糊答应了。当晚和苏墨和好了,不禁在枕边发作他:“放你自由都不要,真不懂你还要些什么?”苏墨道:“放我之后,你视我为朋友还是路人?还肯让我和你朝夕相处?”飞白失笑道:“这不是废话?就算朋友,我跟谁也不曾朝夕相处。”过一阵又抱怨:“相处朋友,本来就是一玩,够了大家丢开,也没有论朝朝暮暮的事。你这心愿,我也许你偿了这么久,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要死要活也不撒开?”
  
  苏墨道:“我的心愿,并不曾如愿以偿――我真正要的,你也始终没能给我。”
  
  飞白当时不解,过一阵稍微更懂了点,不禁又是一场大发作:“我给你自由你不要,原来你要的,倒是拘束我自由!到底是你卖身给我,还是我卖身给你?”
  
  他回到苏州不久,故态复萌,过去相狎的朋友也纷纷跑来撩拨,声色之间,无所不为,比通宵纵饮那夜还要让苏墨更不堪忍受,于是苏墨同他的争执也愈发有变本加厉之势。飞白平生不受人管,何况是仆人兼情人的管束,发怒起来,口不择言:“你再这样,我是吃不消你了!你再撒赖,抵死不肯拿身契走路,非要做我家奴仆,那就休怪我绝情――我将你转手脱卖,出具卖契到官,官府自会勒令你到新买主家去,到时候却不要后悔!”
  
  苏墨听了默然,当场也没什么顶撞激烈的举动,只是一言不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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