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7页

之后就知道,并没有‘为什么’。因为你连‘什么’都没有,又何来‘为什么’?”
  
  飞白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好绕口令!到底是什么跟什么?”他正裁着纸笺,这一笑不慎,刀锋一歪,手指上顿时浅浅伤了一道,鲜红的血滴渗了出来。他平生见不得血,才倒抽一口气,苏墨立即抢着捉住他手指放在自己口中吮吸,腥咸微苦的血液在舌尖搅开,直通干涩的喉头,胸臆那一股修罗场里的烈焰遇到了油,无可抑制熊熊而燃。
  
  等到他终于舍得从对方双唇上放开,喘息一口气的时候,飞白也如摆脱窒息一般大口大口急促喘气,声音变得柔软而模糊:“回起居室罢……我也多日……”苏墨固执道:“不,就要在这里。”飞白后仰着头,敞开衣领,任由他一面在颈中啃咬,一面将自己打横抱起放到后面湘妃竹的躺椅上去,好久才呢喃着指使:“那好,你……去关了门窗……”
  
  窗户并不远,苏墨过来关窗的时候却有如爬过了千山万水,小腹里燃烧的热焰使得全身都滚烫,冷风一激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畅快。面上忽然微微触到了几丝凉意,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情欲煎熬之下嗓音嘶哑:“下雪了。”
  
  室内熏炉香暖,热气腾腾,雪花飘入来就化为水滴,转瞬即没,丝毫不留痕迹。合上窗格隔绝了外面的飞舞,倒听见潇潇沙沙声音响了起来,不甘不愿拍打在窗纸上。他忽而微笑,喃喃道:“这雪花,终究是轻浮无根,最洁净最美丽,也最短命最无望的物事。”
  
  蓦然回过头去,看见飞白也在笑,却是眼波迷离,坐正了半身起来,自己正解开衣襟。他放纵的时候其实姿态并不十分轻浮,只是一种慵懒的撩拨,那眼神好像明媚春水,诱使那烈焰焚身的人情不自禁要投身入去,甘愿溺死也要掬取一捧清凉来尝。而晕着情潮的容颜,就有如战场红帜,引领人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苏墨驰骋在他身上的时候,心头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几个月……你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再也不要经历了。”
  
  极乐世界就是无边苦海,从九重天跌入十八层地狱,神仙眷属忽作修罗客,是什么滋味?
  
  情天欲海之中突然惊醒,飞白一时竟然没感觉到剧痛,只是当胸忽倾冰雪,瞬间彻骨之凉,遍布全身。
  
  短促惨叫一声,就再也出不得声。睁开眼时,只看见苏墨凄凉温存对自己苦笑:“生不如死,我再也不要经历了。”
  
  墙角花瓶里插着的梅枝红萼紧闭,不逢春光不开放。裁纸刀雪亮锋刃间淋漓的血滴却是朵朵红梅,绽开在春情旖旎的湘妃榻上。
  
  飞白到底痛得全身抽搐起来,却丝毫没有挣命的余地,苏墨抱紧他赤裸的身子,不住抚慰:“不要紧,很快就好。我这次下手不曾偏,很快就了事,不会很痛的。”他一遍遍亲吻着飞白面颊和嘴唇,感觉到他最后的生命还挣扎存留在气息里,却终究一分分微弱下去,心底千般爱恋,万种悲哀,柔声道:“你不要恨,我很快也来陪你。我是你家奴,卖身契还在案头,以奴弑主是凌迟罪……我负你一命,还你千刀万剐,血肉为泥。一寸寸我都会偿还你。”
  
  他说不出飞白最后瞧着自己的是什么眼神,只觉得好像在褪去了惊骇愤怒之后,就是悲哀,又甚或是一丝蔑然,那一刻仿佛在说:“你算什么,偿还得了我薛飞白性命?”苏墨温存苦笑:“我也知道还不起你,可是我别无选择。”他轻声道:“你曾经嫌弃我本姓姓陆,你大约却不记得我本名,我叫陆怀贞。”
  
  飞白的眼神终究渐渐黯淡下来,撇转开去不再看他,口唇微微在颤动。苏墨只道他临终还有对自己说的话,俯头下去却听不见,再顺着他目光看去,才知道他望着的却是壁间绿笺对联,这时他明显是神志散乱,无意识在念所看见的字句,生命里最后七个字,无声消散在唇间:“蛱蝶情多原凤子……”
  
  苏墨叹了口气,喃喃替他接续了下去:“……鸳鸯恩重是花神。”
  
  他最终放开手,一步步退出去时兀自望着这副对联十四个字,最初和最后的场景叠印在眼前,恍惚迷离是一场大梦。退到垂帘时蓦地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飞白随手甩了自己一身墨汁,回过头来大笑,骄傲性情里还掩不住少年人的天真。这时候一瞬眼,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案边一回顾的样子,可是如今衣襟上淋淋漓漓,已经不是墨汁,是殷红刺目的血。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他对自己道:“初来卖身那日,听他这一支曲,我道是吉兆,原来……都不是咱同你。”
  
  他不自禁笑了起来,脚步轻快走向堂房门口,隐约已听到人声喧嚷,是那一刀下去飞白的惨呼惊动了宅中人,转瞬人们便要聚集到这凶杀场。这时候心里完全是空白,泰然自若拉开门去迎最后的解脱,只看见门外纷纷扬扬,自在飞花轻盈如梦,恰似初见薛飞白的那一场飘洒冬雪。
  
  ----------------------雪月风花之雪集终-----------------------------

11、虹台月之一 ...


  第二话 雪月风花之月集
  虹台月
  
  月去疏帘才几尺,乌鹊惊飞,一片伤心白。万里故人关塞隔,南楼谁弄梅花笛?
  蟋蟀灯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墙角芭蕉风瑟瑟,生憎遮掩窗儿黑。
  ――调寄《蝶恋花》
  
  
  话又说回来,人毕竟是区区血肉化生,身非金石,质同草木,焉能无感无触?天地既然生人如此,情感之激发理所当然,反过来倒又要怪那一轮无情月,各种不惬事了。所以有颠倒,有梦寐,有痴想,有遗憾,有忿恨,于是也有求索,有追逐,有辜负,有伤害。前一集说了个欲做情人而做主仆,仆毕竟负了主的故事,那么本集,却要说一个从主仆变成兄弟,仆终究不负主的故事。
  
  故事出在苏州吴江县,地方上有大姓为沈氏,是缙绅世家,正德年间仕宦最显达的做到小九卿之位,主管太常寺。这沈太常为人忠鲠,因见正德皇帝荒淫乱政,礼崩乐坏,一怒乞休,诏许致仕。沈太常在京并无积蓄,两袖清风还乡,船只抵达长江,便有乡族中有头面的亲朋好友舣舟来接,留在老家读书的独生公子也带了家丁来迎父亲。
  
  沈太常中年丧妻,只有一子,免不得分外关切,初见之下,便即皱眉,想道:“才十七八岁的少年,是读书上进的时候,怎么这般衣服华丽,举止浮躁?”舟中亲友多,不好追问功课,享了几日天伦之乐,一到家中,也不忙问家里大小人口情况,也不忙看管家呈上的账簿出入,直接便问:“聘请的西席是哪一位,读书的家塾收拾在何处?我要看看。”
  
  公子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因孩儿出门迎接父亲,先生趁便告假探亲去了,不在家里。书塾……我出门后只是新买的小童看守,小厮粗苯,只怕弄得狼藉凌乱,父亲还是歇几天再去看的好。”沈太常点头道:“那好,先生缓几日再相见,你的书塾和陪读小厮,却是立即要看的。”不容推搪,立逼着公子同去。
  
  公子惧怕严父,只得领路。书塾其实还看得过,除了陈设多了些,书籍少了些,倒也还收拾得井井有条,沈太常先看见窗下案头都摆着时鲜花卉,焚着名贵香料,皱了皱眉,再摸了摸案上四书封皮,洁净无尘,神色又缓和了些,问道:“管书房的小厮是哪个?”管家就命人领了过来:“书童给老爷磕头。”
  
  小厮磕完头起来,沈太常一眼瞥见容貌,猛然吃了一惊:“好个娟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童子羞怯,不敢应声,管家代答:“公子取的名,叫做月仪。”公子看见父亲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解释:“他本姓姓岳,因此孩儿胡乱取了这个名字。”沈太常发作不出来,挥了挥手:“一边侍候。”在书房里面踱步一圈,又道:“闲人都去忙罢,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再问话。”
  
  管家和其他家仆闻言都告退了,太常在书案旁坐下,公子亲自奉茶上来,心中忐忑,知道老父定要抽查功课。果然沈太常喝了几口茶,随手抽了四书,提问了几句。公子不曾用功,答得磕磕巴巴,看见父亲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只好强辩:“孩儿……果然是荒疏了制艺,却是因为最近社友要做诗赋,分了些心思……咱们吴中,最重诗文才思,制艺倒是其次。我也不好意思落在人后。”
  
  沈太常闻言,呵呵而笑:“诗赋么?我年轻时候,也曾吟风弄月过来。你当我考不得你诗赋?我也不忙考你文章,先背几篇名赋给我听听。”公子便请出题,沈太常道:“你的书童取名月仪,可见你多在花月文字上用功。那便给我背老苏的前后《赤壁赋》出来。”
  
  公子登时轻松,心想这般常读的文章却来难我?谁知道自觉烂熟于心,背起来却不是熟极而流,才背到“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便即迟疑错乱,一时间满肚皮的文句都无影无踪,结巴着背不出下句。沈太常冷笑道:“这才几句,就不记得了?苏文都不熟,你做的什么诗赋!”公子汗流满面,东张西望,忽然神色一定,流水价背诵下去:“……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沈太常顿生疑惑,看见公子的目光越过自己望着后面,于是回头一看,却见一边侍候的书童站在身后博古架旁,正偷偷将一个青花胆瓶的背面转到前面来,再凝神一看,那烧制的青花图案,前画后字,正是《赤壁赋》。太常怒极反笑,说道:“好眼神!怎么不去练百步穿杨?”
  
  公子眼看揭穿作弊,吓得赶紧跪下受罚,书童月仪也慌忙跑来陪公子跪了。沈太常并不忙着责罚儿子,先沉着脸问书童道:“你识字不少?倒知道那是赤壁赋。”书童仍旧不敢做声,公子说道:“他本来识得几个字,在塾里陪读,先生又教了些。孩儿常念的诗赋,他也记在心里的。”沈太常道:“那便是拐着弯儿狡辩给我,你平日也常常念这些诗赋的,只是今日忘了?”公子苦着脸,心道:“老爷真是难缠,在朝中受了皇帝老子的气,回来教我不得安生。”却听月仪在旁边声如蚊蚋,吃吃的道:“公子不曾狡辩,这些诗赋,委实是常念的,小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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