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的解释却是:“仲纯是拘谨君子,我家船上还有年轻女眷,到底不便。待到娄江,相见未迟。”
丽天听房仲传的是其父的话,对于自己而言也是堂伯长辈,于是站起来受教,说道:“小弟也是唯有自责,全因年初科场之事,家父不忿小弟受辱,辩驳奏疏辞气激烈,是以开罪言官,至今干戈难休。都是我这做儿子的罪过,实在愧惶。”房仲道:“何尝不知道阁老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事已如此,争执无益。看看申阁老,我记得他家爱婿这遭也和丽天你一道被论了科场嫌疑,一同覆试。申阁老不声不响忍了,跟言官也就无甚纠纷,叔父何妨学学申阁老的气量?”
他们兄弟议论,陈征士坐在一旁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到了傍晚辞去,丽天送完了客人又单独送他,征士才道:“令尊要你退回荫籍,再不走科场道路……这是真的?”丽天道:“圣旨并未同意,只批示教家父不必谦退太过,让我照常科举。”征士道:“阁老意气正深,说了这样的话,只怕难以收回。”丽天叹道:“家父辞不了相位,我自然也再不能科举,否则还是嫌疑难明,焉知会试我就不舞弊?都不要了!”他勉强笑笑,道:“年初我不就说过,我要从此践约,和你遁迹山林?如今再不能应考,岂非正好。”
征士心道:“原来你年初的意气,到年底非但不能消弭,反而更是怄得厉害。”然而也懂得,自愿放弃科举,和被迫不能应考,结果虽一,心态却是大不一样。何况丽天背负着科场舞弊的污名,这种委屈无奈只有更为深重难堪,放弃功名于他并非解脱,只是屈辱和苦楚。这时候要他看开都是一种讽刺,无话可劝,只是握住手,叹息道:“可惜了你。”
丽天茫然,和他携手走过家中长廊。相府宅邸门户深邃,相送出门都要绕过广阔前庭,虽在冬深,游廊里兀自开着温室培植出来的不凋花卉,家人仆役看见公子出来都垂手恭立,大宅院一片兴旺景象,丽天心内却只觉得萧杀孤寂,快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挽留:“仲纯,当真就不能再留宿我家么?想从前少年时……”
征士看着他,微觉犹豫,丽天却自己摇了摇头,看向正堂,说道:“从前……没有这个。今日这里,不是留你的所在了。”
正堂其实是锁着的,轻易不开启待客,征士却也知道那堂上悬挂的是天子御赐的匾额,左右各一,乃是“调和鼎鼐,尔惟盐梅”八个大字。那是九天赐下无上荣光,堂堂相府,煌煌威仪,与自己一身山野潇洒格格不入,再也不是少年时期和丽天耳鬓厮磨师友相称的所在。
征士于是道:“年终了,我也要回华亭尽孝老父,过完了年,我们再聚首罢。”丽天道:“也好,冬天山中寒冷,我邀你去我家别业,我们一道重游支硎山去。”
那是他们少年读书之处,两人心中瞬间都浮现往昔情景,是如何相处中心心相印、第一次相拥相抱的回忆涌上心来,不由得相视微笑。
然而这个约定,到次年还是难以实现,丽天过完年就接到京中书信,言道阁老苦于朝中争执,又兼案牍劳累,眼疾发作,辞疏却仍然不得皇命允许,只能抱病视事,情状甚苦,急需儿子前来辅助处理政务奏疏之事。丽天素来孝顺,又是身为独子责无旁贷,只能又一次对征士爽约,匆匆辞家,上京去了。
这次因为担忧父亲病情,走得匆忙,连征士家都来不及去告辞。走了数日之后,征士才在华亭县收到他的道歉和告别书信,一阵黯然,不免想道:“早知那日就留宿相府好了……他这一趟回乡,本道时日正长,却不料如此来去匆匆,我竟未能安慰一二。又不知这一去,却是几时再归来?”
恨去疾,忧归迟,风波屡兴后的相思,难免掺杂着风雨飘泊的愁怀。征士有时在山中闭目凝思,心内揣摩的是上京路线,一生爱静,足迹不曾出过江南,虽然屡屡怀想,却委实不知道乘舟或者车马,究竟如何才能走过漫漫长路,抵达丽天身边。想到最百无聊赖处,自己也哑然失笑,于是写入诗篇,寄给丽天:“念子令人远,劳心及夜阑。平生不识路,何以梦长安?”
他的诗句情思惘惘,丽天的回诗却满是怅然:“容易遂千里,仓皇无一言。”又道:“忽忽深凄怆,重将别事论。”显然仓促分别,遗憾甚深。幸好提及朝事,语气尚能平和,只说自己苦劝之下,父亲不再和言官论争,朝中口舌渐渐平复。最近朝廷大事已经转移到劝谏皇帝及时立储,百官都在担忧皇帝不肯立长子为太子,这时候需要同心一气,以内阁领衔向上建言,首辅申瑶泉因此和百官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王阁老自来抱定宗旨就是与首辅和睦共处,一起担当国事,如今当然更被百官需要,成为上下的沟通桥梁。丽天去京后朝局已变,竟然平稳无事的过了一年。
只是这平稳却也给二人带来分别,南北隔绝,相思更苦。好在朝局平稳是异常,变乱才是常态,这短短一年维持稳定已经是难能可贵,过完这一年后,终究风波又作,申阁老首当其冲,到底遂了百官的意辞相下台,滚回老家。王阁老的眼疾一直没有好转,这时无可奈何,也坚持告病求去,圣旨虽然仍旧不允许他辞职,却也拗不过他,只能给假养病。阁老父子这年六月一道出京,在言官的哓哓声中径自回乡。
这番连王阁老都已经归来,可算高卧已定,事端再无。征士和丽天分别一年半之后终于真正聚首,本该欣慰,却又高兴不起来,但见阁老父子情绪都是低沉之极,丽天一见他就忍不住诉苦:“仲纯,我父子已是一再让步,退无可退……却终究不得谅解!这世道,究竟还要我怎样?”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征士却是明白的,朝局这次动荡,两个辅臣一起下台,实则在朝野都已传遍。这一遭,叫做“星变陈言”之变,是由于闰三月彗星出现,时人视为天象示警,君臣需要反省,所以朝廷照例下诏求直言。于是南京方面的官员发难上疏,以揭露时弊为言,重新翻出两年前的科场案,矛头再次指向大臣子弟徇私舞弊,声称辅臣科臣勾结一气,败坏制度,这才导致朝政糜烂,上天震怒。
丽天的覆试并没有洗刷出清白,退避不走科举之路,也并不能断绝流言和攻击。这时候好像被逼到了悬崖上,举目都是深渊,动步都是荆棘,进退维谷。
可是征士第一句话却不能安慰他,只是道:“尊父子也需平心静气……南京上疏那位,只是不知你父子为人,只是热血为国……他是当今名士,人品皎皎,也需尽心包容,万勿以言加罪!”
丽天愤然道:“那位是名士,便可以想当然肆意诋毁于我?我……我也不曾犯罪!”
可是丽天也知道并且无奈的,是那位名士的确名满天下,士林风靡着他的词曲文章,就连丽天和征士在平时,也是醉心他的曲词谈不离口的。乃是当今第一等的文学大家,词坛巨子――临川汤海若。
35、未开花之五 ...
丽天这年归乡时对征士愤懑控诉:“这世道,究竟还要我怎样?”半年后却是冷笑讥刺:“这世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这半年并没有工夫和征士两个人度过,夏秋时因为太夫人和阁老都在病中,丽天母子不离身的伏侍,征士不避嫌疑也来探视了几遭,但山人身份终究不好久居相府,每次还是匆匆相聚,郁郁相对。到了初冬,阁老的眼病终于好了,丽天想要告知双亲,和征士游山抒怀,阁老却请了征士过来,当面道:“仲纯,老夫意欲教辰儿再上公车,你意如何?”
这话让征士吃惊,看看丽天旁立无语,一时也不好说话。阁老道:“仲纯,你是我儿良师益友,你的主张我父子都是信服的。前年科场之事,你也知道,老夫本意退避不前,教我儿放弃了一世功名,以荫入仕,不再应举也就罢了。偏生言论还是不肯放过,汤临川一代名士,又是我昔年乡试的门生,也来人云亦云,指斥我儿舞弊污名……”
阁老性格刚强,说到这里难抑愤怒,说道:“我仔细想过,辰儿再退避也是无用,越教他们各样诋毁!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堂堂正正迎上前去,偏要会试入闱,金榜题名,洗雪这无端污蔑!你看如何?”
他说是商量,可是越说越是激烈,决意已显。征士便缓声道:“阁老休要动怒,世人毁誉难免,只在自身心地。礼闱会试,虽然是士子之所必经,却也要历尽棘围之苦……”阁老道:“世上岂有怕寒窗苦的书生?”丽天忽道:“世上也有不羡金榜的书生!”
一时三人都静默,半晌征士长叹:“丽天,你不能忘情……阁老之意也对,礼闱应试,你可以去罢。”
阁老也道:“你不必顾忌我前年奏疏所言,不再教你应试的话。当时圣旨都未曾批允,圣上还教你不必过于退避,这也不算我父子食言,你去罢!我有两句话送你北上。”丽天恭领父训,阁老道:“天日在上,誓不伏盗贼之名!载籍以来,原无锢子弟之律。”
“这两句话,就是孔孟复生,也指责我父子不得,你去罢!”
丽天领训时一半是冷哂,一半是惨笑。征士虽然赞同他去会试,临别却欲言又止,只道:“丽天,不要勉强……倘若心境不佳,场中文思败坏……你也受不起……”
丽天微笑惨淡,意志颓然中却是决然:“我不会落第。你放心,这世上有不试的王丽天,没有不第的王丽天。”
他这一言的践行方式,却是不同寻常,征士在华亭等待消息,才到二月下旬,太仓相府就送信过来,言道公子已归。他惊讶赶去,还未问丽天如何不待发榜就归来,丽天已经苦笑和他握手相见:“我这番不曾毕试,只入了第一场,就掷卷归来了。”
弃考的缘由,当然是情绪不佳,自知勉强考完全场也定然不能中举,又或中举却不能夺得魁首,便即索性“不试”,也不要“不第”。征士固然只能温言相慰,阁老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到了三月初,京中邸报来了,朝中言官又一次发难,再度翻出三年前的科场案,要求对当时覆试通过的举子再进行一次覆试。
这科场案已经成为言路的把柄,年年一翻也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次却大大赞扬了丽天:“戊子科举人王辰,亦辅臣之子也,能自避嫌,今春不投卷而去,岂其不堪与前述诸人并入科场也?时论高其品行,臣亦服其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