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5页

,大臣子弟,窃意宜以辰为表率,庶几心迹自明,科场亦自清也已矣。”
  
  阁老看了怒极反笑,丽天也只能冷笑:“真是毁誉由人,反复无常!我也有一日做得表率?”
  
  这世道,原来也不过如此。回想王阁老临别赠语,却又戳心难忍:“天日在上,誓不伏盗贼之名!载籍以来,原无锢子弟之律。”自古并没有不允许大臣子弟科举的道理,纵使要回避身在高位的父兄,此刻王阁老也病休在乡,不居台阁,以言官如此表扬的话语看来,竟是认为丽天一辈子不再应举才算品行高尚、举止通达,那么三年前被诬蔑舞弊的“盗贼之名”,就永远不能洗刷了不成?
  
  这封明面上是赞扬的奏疏,让王氏父子都是郁怒满怀,却也无从宣泄。直到五月征士和丽天住在城南王家的别墅里度初夏,丽天心境兀自抑郁,闷闷午睡,醒来时手里挽着征士的衣带,说梦与他听:“仲纯,我梦见和你重游故地,登楞伽山看莲花池。”
  
  “那山四周怀抱,如在瓮底,莲花池在群山怀抱之间,池上翠叶如盖,荷香满衣。我和你卧在小舟里,看着星月纷纷坠落在我们身侧。”
  
  “又梦见和你登上最高楼,脚下白云弥漫,无所依托。悚然而下,从楼后寻到一条不曾走过的小路,路上怪石嶙峋,清泉迸流,夹道生着芭蕉梧桐,染得泉水都是绿色。你戴着头巾,我采了芭蕉叶遮在头顶,携手走到拐角处,忽然看见一片桃花开得明媚妍丽,将天地间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白处。”
  
  征士开始还说:“这是梦境虚妄,楞伽山中并没有这样的所在。”听到最后却不禁微笑了:“你不梦梅花,却梦桃花。我山谷里种下的那片梅林,花开时节也有这般绚丽耀眼的。”
  
  丽天道:“我送你的那些梅花,都已经开花了么?”征士道:“早就开花了。你送的百株之外,我又四处移植了一些名种,现下已经种到三百株,年年自开自落。”丽天叹道:“我这几年俗务缠身,居然都没有去看梅花!只梦见桃花,可惜桃花眼下也落了……”
  
  午睡的凉榻设在别墅的树荫下,隔墙正有一株桃树,已值初夏时节,只看见累累青桃压弯了枝梢,残红零粉是一丝也不见了。榻边有入睡前两人消遣时联句的笔砚,丽天忽然感触,拿起鼠须笔,随手在征士衣带上题了一句唐诗:“自是桃花贪结子。”
  
  下面一句是“错教人恨五更风”,叹息的是花落全因自我执迷贪恋,非关风雨无情,写完这七个字,笔尖微顿,正要写下句,征士却从他手中拿过笔,接着写道:“只应梅蕊固依然。”
  
  这却是宋人咏墨梅的一句,咏叹病眼昏花无意逢春,唯独梅花清雅美好,依然故我。丽天看了,一时心弦和语音都同样有些颤:“仲纯,我知道你一直是等着我的。”
  
  两人披衣并肩坐在榻上,绿荫里吹来初夏凉风,周围花木扶疏,有的地方还系着端午的长命缕,节日已经过去十来天,风吹日晒,原本色泽鲜明的五彩丝绦就都褪了色。丽天忽然动情,握住征士手臂许诺:“仲纯,不用多等了,我想过了,下一次大比之期,我定能登榜。中举之后,立即辞官归来,从此再也不涉足朝堂。”
  
  “我定要中举,不中举无法洗脱我舞弊的污名。我中举之后也定要辞官,不辞官无以表白我根本不屑功名,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应举。仲纯,或许你要笑我意气用事,可是这回事,我不能不意气。”
  
  这意气要用最辛苦的努力去博,最荣耀的名利去摔碎给人看,征士其实觉得不值得,可是面对丽天的愤激不忍相劝,只是温言道:“也好,下次会试还有三年,这三年里你平心静气,摈除杂念,到期如常入场,定能夺魁。”丽天笑道:“仲纯不必忧虑,我心意既定,这三年里便安然了。只不过会试之极短期离别,这三年里我们还是在一起,将来也相见不远。王维、裴迪的辋川归隐之约,我不会食言的。”
  
  征士听得他说“食言”二字,心下不安,就觉得其实不祥。这预感果然正确,安然相处只到六月,王家的平静不再,朝廷上连来数封诏书,召王阁老回朝继续入阁为相。
  
  阁老在朝吃过了言官的亏,已经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疏推辞不去。但是此刻立储的事还在胶结难解,大臣都不愿接首辅这个烫手山芋,朝廷特地空着内阁首揆的位置,虚席以待王阁老来朝。阁老连疏辞召,朝廷就连诏催迫。阁老一连上了八疏辞相,终究推辞不得,皇命难违,再一次阖家启程,赴京而去。
  
  这次入朝比前次更场面大,被加为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乃是去做首辅而非次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相府起行的车马船只,非但轰动苏州一府,连南京应天府都来莅临致贺与送行。灿烂如锦上花般的荣耀里,征士却看见王氏父子其实在相对苦笑,惴惴不安。
  
  征士当时想的只是:“这一来,阁老身居首揆,下次会试,丽天又得避嫌不入场。又是三年虚掷,这意气苦海,还不知何日了结。”
  
  他想的还是简单了,阁老这次入朝,卷入的是立储的大风波,夹在大臣和皇帝之间进退维谷,动辄得咎,何止是意气的苦海,实是仕途的地狱。
  

36、未开花之六 ...


  京城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是在秋季,这时节躲过了春风狂沙,送走了夏日酷热,也还未到冬雪严寒,只有高天朗日下枫叶流丹,秋山叠翠,映得一座帝王城金碧交辉。陈征士平生第一次入都,就赶在这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不觉心胸中压抑都少了些,想着:“不知阁老在京的府邸,可好随便请见?”
  
  他是第一次来京,也是第一遭拜访真正的相府,相比太仓王氏府邸来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甲第连云,车马如龙,来往的都是显贵名流,征士布衣芒鞋,单人跨着一头蹇驴,在相府门口各种轿马衬托下分外寒酸,何况又不曾邀约而来,相府门房这一关只怕就难过,纵然平生恬淡,这时候也难以尽是从容不迫。
  
  好在虽说相府豪奴七品官,门房待客还是分等级有礼数的,旋来旋入的是高品大员和内廷使臣,延请在门厅坐等主人传见的是次等官员和阁老门生,收入手本请客人回去的是低品级官吏,没有官衔的士人和老家来的客人,则由管事人代为收下名刺酌情应答。京城这边的仆役征士都不认识,也不至于轻狂到和拜客们争次序,安静等到管事人接见时,才自言:“请见公子。”管事人道:“公子闭门读书,并不会客。”征士道:“那便有劳转达拜帖致意。”管事人措辞还是客气的:“公子替父分忧,日夜操劳案牍,寻常拜帖三五日之间也未必有空暇转交,贵客请安心等候。”
  
  征士虽然萧散山野,这种豪门勒索惯例还是懂的,也不相争,照例付了门包,才获准“必定送达公子”的允诺。他只道管事人所谓“三五日”乃是夸张之词,谁知在下处足足等到第六天,一早才被丽天风风火火闯入来,直接不讲礼数冲到寝室里,又是惊喜又是抱怨:“仲纯,怎么来京也不提前写信告知!早些得知,也不教你被耽搁这许久了。”
  
  征士莞尔:“你是襄理国政,夙兴夜寐,我这不急之务,何敢过扰。”丽天笑道:“仲纯也跟我恶取笑。这些俗务哪能在你这边提及,我们只谈你的事。”征士道:“我并无事体,只是来看你。”
  
  丽天听了,只是深深看他。来的辰光太早,五更才过,天色还没全亮,征士要唤隔壁童子取灯来,自己好起床洗漱穿戴,丽天却阻止道:“太早了,我在你这里歇一歇罢。昨夜直到四更才看见你的拜帖,接着送父亲早朝,就直接来看你了。我累得很,和你一起打个盹。”说着解了外袍脱了靴子上床。征士道:“难怪太祖皇帝御制诗云:‘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拥被’。京城真是辛苦所在。”
  
  丽天躺下去一时还未睡着,兀自惦记着他来的不同寻常,追问道:“仲纯,当真没事?你岂会无故入京。”征士微笑道:“你在京里,就是缘故。我前些日做了个梦,梦见你叫我来探望你,我就来了。”丽天失笑道:“我半年来睡眠都少,什么时候托梦给你了,都不知道。”说着说着翻了个身,靠在他肘边合眼睡去。
  
  
  
  京城的客栈清晨,难免人声喧哗,渐渐随着光亮一起透入窗格。征士伸手去放帐子,只盼给丽天多一刻安静睡眠,这一动丽天却惊醒了,抬头说道:“天光了?”征士道:“尚早,再歇一歇罢。”丽天道:“得起来了,父亲早朝要散了,若无他事就当回府,我得打点去接。”言下不禁歉然:“你难得来京,我当连日陪伴才是,只是家父年老,朝中最近攻讦又多……每次入朝我都忧心忡忡,不敢暂离片刻。倘若无事,晚上再同你彻夜长谈罢。这里不是安居处,何不觅个清静寺院,静览帝都文物?待父亲汤沐日,我们一道游香山去。”
  
  他一面说一面起来匆匆穿靴披衣,征士道:“稍等一刻,我和你一道迎接阁老去。岂有过其门而不入的道理?”丽天倒是吃惊:“仲纯自是我家嘉宾,只是相府是非之地,岂敢有屈山中人?今日不见家父,也没什么,家父当得谅解。”征士道:“并不是怕阁老嗔怪,只是和你回去。”看他愕然,不禁笑道:“你没有空暇陪伴我,难道我也没有空暇陪伴你?何必如此见外,难道我还入不得贵宅院不成。”
  
  丽天望着他,蹙眉却笑:“不是见外,只是怕入了我的宅院……要让你见到一个你不熟识的王丽天,有愧于你一直对我的青目有加。”
  
  他这句话征士并不能完全理解,哪怕到进入他的内室,也还是难以索解。京城相府规模与太仓府邸不同,丽天的书房却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满满堆着卷册古籍,可见他居京也还是一贯的好学不倦习气。征士处身这样的房室其实是安心的,在此处并无贵介王公子,只有书生王丽天。
  
  可是随意坐在书案边,细看时却发现满案卷册大部分拖着黄签,有的题写着“奏为……事”,这是留底稿的奏疏,有的题写为“谕……部知”,这是票拟的中旨,还有各种文书、邸报,堆得满满当当。征士一向山野潇洒,何曾看惯这样的政府案牍,不免避开眼光,顺手拈起案头一叠书笺,只道是丽天的文稿,注目一看,短短八行笺,却每行都是抬头格,满纸“圣”、“皇”、“至尊”、“朝廷”等必须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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