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4页

一格书写的尊崇字样,乃是官场酬答的尺牍,只得放下不看。丽天唤家童过来烹茶,苦笑道:“便知这样的案牍,不是仲纯能看惯的。”
  
  征士叹息,心道:“难怪这半年来你来信稀少,日居此地,若是我也无心书信传情。”面对满案公文只觉得压抑之极,只好起身走出来。一会儿阁老退朝回府,先有仆人奔回报信,丽天骑马出去,一路陪着父亲轿子回来,征士在府中等候,拜谒之间,无非也是几句寒暄话。阁老神色疲惫,心事重重,说了几句话便道:“定省你祖母母亲不曾?”丽天道:“尚未。父亲歇息,孩儿代父亲去问候祖母。”
  
  征士既是通家之好,来了他家也当参拜长辈女眷,于是和他一起退出阁老正房。才到廊下,便听阁老忿声自语:“赵、顾等人,欺我太甚!”丽天吃了一惊,向征士作个手势,匆匆又进房去了,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话,阁老又怒声说了一句:“指斥我用私人,他们借着‘大计’尽黜异己,拔荐言论相合的同道,难道就不是结党营私?吏部不将我放眼里也就罢了,却又几曾将国事放在眼里!”
  
  征士不便在外面听他们父子谈论政务,只能教下人引路,独自先去见了王太夫人和阁老夫人。到晚间才空暇与丽天剪灯夜话,问道:“阁老高年多病,何苦如此盛气,有损康强,好教人忧心。”丽天叹道:“我何尝不忧心?只是空言劝慰也无用,如今局势又是一步比一步逼人……不提也罢!”
  
  征士其实也只能空言劝慰,说道:“年初国本之争,江南也是传遍了的……乡里多知阁老正直无私,时日久了,自能水落石出。如今和朝臣意气相争,殊觉无谓,不若退避不与,也是保身安乐之道。”丽天听了一笑:“天下事,哪有这么容易!仲纯,你不在这漩涡里面,哪里懂得身不由己。”
  
  他们谈话在丽天的寝室,打发了婢仆清静说话。内寝别无外耳,不免吐露私下牢骚:“仲纯,和你不需避忌,年初家父仓促不敢抗拒上意,代拟中旨,确实也是错了。然而父亲的本意,并非如此……”
  
  
  丽天低声道:“当日家父仓促拟旨,实则是宫中持皇上手谕来我家私邸,要家父立即拟旨。家父仓促间不能抗旨,尚盼转圜,同时又代拟另一道折中圣旨,劝谏皇上采取。家父之意,有了方案选择,圣上也无可推托,不能再执不行,结果圣上只发逼迫家父所拟的谕旨,并不提家父谏言。外间人言汹汹,家父又无以自明……总而言之,当日我也不敢力劝家父抗旨,导致畏首畏尾,都是错了。”
  
  
  
  丽天失笑,说道:“我年来都收到乡里无数人寓书求救,事情都知道,哪里还要仲纯多说。仲纯言语若教外人听见,岂非道房仲不是我的族兄,倒是仲纯的亲友了。”因道:“我用‘吃亏’二字,自然就只是一场吃亏,谋反重罪,哪能轻易定得?我同你实说罢,这事家父和内阁大臣都在皇上面前竭力担保开解,朝廷已经不采信谋反之说,因此下面不论这案怎么办,房仲都不会论成死罪,案狱肯定是要解的。那位官员也并非有仇,既然升了赏,也不会穷究到底。这种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迟早也就是削籍为民。”
  
  
  他说话时只是淡淡而笑,征士听得出愤激反讽之意,却难以想象他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来说如此不公道的事,无话可对。只能沉默着去剪烛花。丽天苦笑道:“因此我不欲让仲纯见我这一面――官场的蝇营狗苟,烂熟于心,这不是值得仲纯青目的王丽天。”
  
  征士叹息着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有一株枫树,秋夜风起,红叶瑟瑟飘落,有几片粘在碧纱窗上,灯光映着一点丹红,触目如血。他道:“丽天,劝说阁老辞朝罢。我们入山去……你还欠我辋川之约。”
  
  他都算不清这约定已经多久了,开口追讨却是第一次。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摇头无奈:“家父何尝不想辞朝?可是如今一上辞疏,百官说家父有始无终,罪莫大焉,朝廷又说家父以退为进,要挟君主……这时节是烈火丛里滚油锅中,由不得自己抽身。”
  
  征士道:“阁老适才不是愤恨吏部黜斥排挤?既已排挤……”丽天苦笑,道:“排斥出朝,自请辞朝,不是一回事。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难以决然撒手,仲纯,所以我羡慕你闲云野鹤,来得自在。”
  
  这句话使得征士微微笑了下,却不曾说其他,只道:“阁老痛斥的‘赵、顾’二位,顾便是无锡顾泾阳么?”丽天点头道:“顾泾阳是乡里旧交,如今却因为与家父言论不合,势同水火。仲纯,这不是乡谊、友情可以解和,你千万留意,不要在家父面前为顾泾阳说话,老人家受气已多,再不能激怒他了。”征士顿了一顿,道:“顾氏兄弟都是醇正君子,言论争执是常事,切勿……过分。”
  
  他最后两个字也是用了一些劲才说出来,心里抑制着不要回想,却还是回想起夏季在华亭遇见顾泾阳的兄弟顾泾凡,他对自己说的一些话。丽天说世上万事都瓜葛纠结,其实,世上万事也各人各面。

  “仲纯这些老生常谈,竟是糊涂话。说什么王阁老或有苦衷,凡事静观后效,等待水落石出,小弟倒要请问,明知道眼前错事不去纠正,还眼睁睁等日后判断是非不成!何况你劝言路宽贷一步,倒不如去劝台阁宽贷一步,天下只有持生杀权的宰相,哪有主福祸的清流!”
  
  顾泾凡还是一贯好争执的脾气,话说得急了额头青筋爆起,最后更是口不择言:“我记得当年和丽天争执‘公论’,无非口舌相争,他父子怎就疑心我兄弟泄露言语?言路苛责,也是他自有把柄,凭什么都认作是蓄意为难!前年汤临川上疏指摘了他父子,被贬出朝,至今谪在岭南。我兄弟大不了也奉陪领教一次阁老的强横手段,并不惧怕贬窜极远边方、烟瘴地面!”
  
  当时顾泾凡的愤怒是那么尖锐,此刻丽天的愤懑却是如此压抑:“过分?仲纯,天下杀人不见血的就是言论,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
  
  “我不曾舞弊,他们诬蔑加以不白之罪,强迫我覆试,覆试得过,妄言者难道不该坐罪?可是因为我而坐罪了言官,天下人就都要怪我,因为他们是言论。”
  
  “我洗不脱悠悠之口,也就罢了。科场案毕竟是官方定论了的案子,事隔三年,无端再拿出来说话,扰乱言论,激怒朝廷,难道还指望获得嘉奖?汤临川一代名士,敢说就要敢当,既然越份上书,就要承担不测之祸。这事本来也并不是我父子以直报怨――他被贬谪的当口难道不是家父也告病离朝之际?然而还是要怪我们,因为他们持有公论。”
  
  “立储之事,家父纵然一时软弱,毕竟也一直在努力周旋,挽回天意。如今也就内阁能向宫中说几句劝谏的话,百官只会气势汹汹上弹章,到底也是石沉大海。这时候不想着齐心协力匡扶朝政,却只是无休无止攻讦不已,击溃了能宛转进言的内阁辅臣,他们又到底能做什么!实事要别人来做,是非却由得他们评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只需议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喉间噎住,只是立在室内凝望征士。征士和他对视,好半晌过去抱住了他,低声道:“丽天,这些都无谓,迟迟早早,有山中梅花待你归去。”
  
  熟悉的亲昵感觉一丝丝回来,温存的抚慰一寸寸点燃久违的欢悦。丽天在他柔情面前是歉然的:“京中的王丽天,要教仲纯失望了。”征士道:“并不曾。只是想起两句旧诗。”丽天性急,枕上追问,征士只是笑而不语,抚慰道:“你劳累一天,早些安睡。否则又要阁老夫人担忧。”
  
  他不想说出那两句诗,是因为诗句里其实带有太多的惋惜与哀怜。而以怜惜这种情意,施加于如此骄傲的丽天,岂能忍心?哪怕他遭遇挫折,愤懑满怀,压抑万端;哪怕他皎然如光风霁月的品性,在这京城泥足深陷,壮怀不再,毕竟也是不忍垂怜他的。
  
  “相逢京洛浑依旧,惟恨缁尘染素衣。”
  

37、未开花之七 ...


  复杂凶险的局势漩涡,从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团水纹,度日如年的政坛困顿,从一生看来也不过是生命中短短数年。王阁老父子挣扎在言论的刀矢丛里,数次都觉得或许便要覆灭于此,然而惨胜的那一刻并无轻松感觉,终于挣脱之际,也与欢乐诀别。
  
  清议派用以排挤打击辅臣的“京察”,做到最后就是两败俱伤,阁老的门生亲信大多去位,清议派的首领顾泾阳等人也触怒朝廷,削籍还乡,去的却只比阁老早半年。阁老则在这一场纷争中元气大伤,气得头风发作,右目失明,再度以病乞休。皇帝还欲挽留,特旨晋少傅,兼加太子太保之衔,但是王阁老委实失明严重,又兼太夫人也老迈多病,丽天为父起草辞相疏,哀恳万端,连上五疏,终于在五月里获许致仕,还乡养亲。但太夫人已经八十高龄,两次随子孙往返长途,到底支撑不住,回乡这年的年底,溘然长逝。
  
  大臣丧母,遵制丁忧三年,这一来阁老总算干净摆脱了政坛纷争,无论是朝廷还欲起用,或者政敌不能甘心,都无法在他守孝期间骚扰。王阁老卸下了名缰利锁,却以丧亲病目为代价。
  
  太夫人逝世在十二月中旬,陈征士赶来吊唁时正下着新雪,相府内外一片素白。阁老哀痛过度,病不能起,作为冢孙的丽天代父尽孝子礼数,向吊客们磕头还礼。灵堂上来宾众多,征士无法和丽天说私人言语,只能加重握手的力度,嘱咐:“节哀保重。”丽天神色惨淡:“祖母生前最挂念我,临终时尚自望着我不忍闭眼……她老人家无限遗憾,全是为我,不能瞑目……”
  
  征士熟悉王家内外,知道太夫人其实平日里性格严厉,并不似丽天之母驭下柔和、待子慈爱,然而临终之时舍不得唯一的男孙,想必也是至情流露。却不知道临终那一瞬,那严厉的老妇人眼中更多的是遗恨难消,望着孙子连声叫了三次:“秀才,秀才,秀才!”
  
  丽天于六年前顺天乡试就已经中解元,虽然阁老曾经愤然上疏要将儿子退回监生,朝廷也未批准,毕竟还是获得了举人身份,不复是青衿秀才。太夫人并非不知,临死前却执意只记得呼叫孙儿是秀才,那是因为阖家上下都心照不宣,丽天被诬蔑舞弊的嫌疑一日不能以会试中举洗脱,这举人便只能是终身的耻辱,有不如无。阁老因为丧母而卸脱的名缰利锁,却牢牢缚在丽天身上,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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