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3页

入髓。
  
  这时是甲午年十二月二十日,跨过十天就是明年,跨到二月就又是一个大比之期。可是因为丧事耽搁,丽天跨过去到下一次会试,却又要三年。
  
  征士和丽天互相凝视的时候,彼此只觉得岁月缓慢又飞速,这三年功名路料定难捱,可是捱过之后又料定抛人易老。富贵草头露,青春陌上花,光阴隙中驹。
  
  三年里丽天只有一次去征士山中闲住,是太夫人丧事后隔年春天,由征士相陪看白云峰下满谷梅花。当年征士手种的梅树都已蔚然成林,林中闲走,一阵风来,千万片花瓣拂落在二人头顶,犹自不肯平白坠地,要学雪花般在风中飞舞飘扬。丽天望着繁花枝头,微嘲道:“我只道仲纯是个闲人,定会将梅枝细细修剪,布置得错落有致。却不料全无剪裁,一任花枝野生野长,泼辣辣地热闹过度。记得姑苏玄墓养梅人说道:梅花不修,满枝盛开如鸡毛掸,最是花中下品。”征士笑道:“人要适性,花要适野,何苦矫揉造作,毁弃天然生趣。”
  
  丽天不由得微笑,道:“自从种梅至今,已经七八年了罢。我竟是第一次来看花,偏生还是心浮气躁,赏鉴不出你的天然真趣。真是‘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他说愁病,确实是实情,去年因为新遭丧事,家中悲痛,阁老和夫人接连生病,相府里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医药不断。偏生丽天虽然成过家,却早年连续丧偶,从此不复再娶,太夫人逝世,阁老夫妇又病倒,府中更无媳妇持家,内外琐事都压在丽天身上,累得他夏秋也患了一场热病,调理到年底才好。这时候还带着去年病后的疲容,征士心底难过,说道:“正当壮年,说什么愁病?看我的草堂去罢,我又新题了堂名。”
  
  
  丽天怃然道:“晚香比早秀好。你不见李义山题十一月梅花云:‘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说着从征士书案上取下一册书来,是丽天赠送的自刻诗文稿,指着道:“我十五岁诗文动京师,弱冠年纪称时艺才子,入京应顺天乡试,最初无不期许我能夺魁……那又怎地?我也是‘为谁成早秀!’幸好……还有你这里晚香可待。”
  
  征士抚在他手背,道:“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待’?心动处就是归来处。”丽天道:“仲纯又促我践约了?”征士叹道:“我不催促你!只是……”他指着绕堂梅花,道:“你适才说,从种梅起至今七八年,说错了!你都不记得,不是八年,是十年,已经整整十年。”
  
  他难得带有一丝质问带有一丝催逼来对丽天说话,丽天回答的却只是深深长叹:“仲纯,还有两年半,下次会试,就在后年。”
  
  征士想说人生无常,算无定准,两人的期约,从来都有横生波折来阻碍,如果此刻不撒手,下一刻或许就成空。心底无限埋怨和忧虑要吐露,然而看着丽天愁色病容,终究说不出来。
  
  他只说:“好罢,我们都是不死心的人。”
  
  但是到了会试前一年冬天的“计偕”之期,也就是各省送举子入京应考的“公车”已经开始起行时,丽天临当上路前却犹豫退避了,跪在双亲面前道:“两位大人都抱恙在身,儿子怎能抛亲入京?这一期,我不去了罢。”
  
  他说“两位大人抱恙”,其实阁老除了右目失明,这两年身体倒还强健,夫人却自从去年丧事后就患了喀血症,一直时不时发作。这时听儿子说要不去会试,一贯慈柔的夫人却不禁严厉起来,说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忘了你祖母临终殷殷,放不下的是什么?我的病无妨,况且有仲纯特地来代你尽孝,不必担心家里,只管去。”
  
  征士是听说二老生病,担忧丽天又劳累过度,特地赶来帮助他料理家务的,这时候也相劝:“丽天,你只管去,夫人视我如亲生子弟,我也视夫人为母亲,必定代你侍奉无误,你只管安心去考罢。”阁老也道:“你考毕即回,不要耽搁就是。这一期错过,又是三年,如何等得?你有亲如此,有友如此,怎忍轻易辜负!”
  
  丽天见二老意志坚决,难以违拗,自己与征士的归隐之约二老也是素知的,懂得他们此刻不但为自己的功名雪耻而催逼,也是为征士而催促,无话可对,只能拜了父母辞别。才起身母亲又叫他回来,塞了一册书在他袖子里,说道:“看着这个,去罢。”丽天抽出来一看,却是一卷《登科录》,知道母亲是讽喻自己务必登科,痛裂寸心,泪迸双眸,只能一步一回头而去。
  
  他去得这般不舍,二老和征士其实也是不堪,暗想丽天素来容易心事郁结,这番强行遣他入京,势必心乱如麻,多半要考而不中。阁老和征士是男子汉,好歹还支撑着不去往坏处寻思,夫人却毕竟是妇女家心肠,逼着儿子去了,又担忧儿子出门在外,考试艰难,不免心事煎熬,病体难以支撑,丽天去后不到一个月,就喀血大发作起来。
  
  相府上下婢仆虽多,却乏内眷,阁老和丽天都无妾媵,丽天的妻室早年间旋娶旋丧,都不曾有过少奶奶当家。征士在他家代替丽天侍奉二老,非但是做儿子,且还要兼带做媳妇的职责,夫人喀血最危急的时候,甚至不避嫌疑在夫人寝室外面和衣而睡,随时守护病情、传唤郎中、进药进食。
  
  他侍病时难免暗自掐算丽天的行程,而夫人病情稍缓的时候,也会喃喃和床前的阁老与征士轻声掐算:“如今二月,我儿想已入场了罢?只盼平平安安出场,不要有事。”
  
  阁老身体也不是很好,每天来看老妻一会儿,就得回房休息,床前陪伴夫人最多的就是征士。有时房中无人,夫人清醒着,便虚弱微笑:“仲纯真如我亲儿子了,我是几生修来福气。”征士柔声道:“我少年时和丽天一起读书,夫人待我就如待丽天一般,我又如何不当夫人是母亲。”夫人微笑道:“也是,你们当年都是淘气,一说起诗书,逸兴遄飞,深更半夜都谈论个不休……我这老婆子就常常扫你们的兴,派丫头小厮去提醒你们早睡早起……”
  
  征士也不觉微笑,说道:“我也记得,当年和丽天在支硎山读书,少不更事,半夜爱在松下露宿,看着星月天河联句。夫人也是这般来提醒,教我们添衣加餐,莫冒风寒……少年无知的时候,做了多少错事,母亲都不曾责骂,只是一心一意为我们担忧焦虑。”
  
  夫人微微摇头:“错什么呢?天底下做母亲的眼里,哪有犯错的儿子。”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握着征士的手,却有一丝奇异的灼热,又说道:“其实老婆子也不是不曾抱怨过你们,比如我儿年纪轻轻,断了弦就不肯再续,我发愁得紧,如今还有我们老夫妇相伴,等我和阁老都过了身,他独个儿家室无人,何等凄凉?我也晓得这是你的缘故……”
  
  征士只觉得那奇异的热微微传到了自己脸上,不禁唤了一声“母亲”,夫人却又微笑了,道:“可是我也想通了,这有什么呢?我们又不是那等死心眼糊涂父母。早死的媳妇,好歹也给我家留下了两个男孙,阁老都同我私下说过:‘既有嗣息,便无大事。儿子一生难得舒心,何苦抵死要他被姻缘束缚。’你看,那老头子古板正经,只肯推个不晓得,才不会告诉你们这话。”
  
  征士一时赧然,一时又坦然,这番话其实出于意外,却又似乎长久以来都在意料之中。仿佛自己和王家的关系,天生就应该这样,二老的关照和嘱咐,接受起来都是自然而然:“母亲放心,一切都放心。”
  
  夫人病势最沉重的日子就在会试期间,几乎到了危如朝露的地步。连阁老都抱病日夜守在老妻房里,只怕暂时分开,就成永诀。征士静夜不眠不休坐着守护夫人那一缕游丝之气的时候,屋内阁老和众人低低哽咽,屋外潇潇冷雨,肃杀悲凉之极,一颗心也悬在这游丝一线,颤颤悠悠:“丽天此刻,却在什么地方?”
  
  丽天此刻在千里飞驰赶回家乡,带着一身凄风冷雨扑入门来。看见他扑到床前放声哭泣,征士那一句不敢寻思的言语,终于冲口说了出来:“万幸……你回来及时,不至于抱恨终天!”
  
  倘若因为考试而导致母子阴阳永隔,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势必要成为丽天终身之痛,这是谁都知道的,因此沉疴缠绵的夫人被惊醒,也不禁泪如雨下,一面断断续续的咳嗽,一面胡乱摸着儿子的头发面颊,颤声道:“我儿莫哭……我再无遗憾了……”
  
  阁老和征士在悲痛中惊喜,都忘了问丽天考试情况。等惊喜后重新悲痛,也不忍再问丽天考试光景。丽天也只是匆匆解释了一句:“我入考场第一夜,噩梦而醒,知道不祥,连夜星驰赶回来……”
  
  他这次,又没有考完试。
  
  丽天回家不久,母亲病故。扶柩出葬之日,悲悔难以自已,一路掩泣,到坟茔下土时终于忍不住,哭倒在地。喉间涌出的鲜血,在涕泪混杂下化作淡红的颜色渗入坟土里,好似征士山中不曾修剪的宫粉梅花。
  
  他和母亲一样,也患上了喀血症。
  
  生死短,苦痛长;愁病重,岁华轻。没有不染绿坟头的草,也没有不剥脱孝服的年月。丽天守母孝服满之日,就是又一次大比之期。公车上得都麻木了,只是微哂微叹入京去,踏入从乡试那次算来已经入过四次――乡试一次,覆试一次,会试中途弃考两次――的顺天贡院,禁不住微酸微痛在心底。
  
  为了防止考场把关不严,贡院的墙头都围堆着荆棘,隔绝了内外,因此科场又称为“棘场”、“棘围”,科举就称作“入棘”。丽天步入这棘场之时,仰见天色碧蓝,白云闲淡,贡院的荆棘长围一条条望不见边际。人生也好比坠落在荆棘丛里,行动皆是挂碍,心灵尽被禁锢。
  
  这一年却似乎是他的解脱之期,一次次入棘到了尽头,跌跌撞撞千疮百孔攀登上了顶峰。春榜揭晓,会试第二,金殿对策,殿试也是第二。
  
  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二名,俗称榜眼,官授翰林院编修。一切的道路,和王阁老当年一模一样。
  

38、未开花之八 ...


  南方的秋霖,一直能下到冬季,十一月寒雨打在船蓬上,天地上下都是湿漉漉冷冰冰,灰云暗江,枯枝瘦叶,一并渲染出一副水墨江南画卷。这样的天气睡不安稳,画舫锦帐里都感到江头密雨的缠绵凄清之意,好像梦魇一般徘徊在枕衾间不得宁定。
  
  梦境却是华丽耀目的,新进士的大红袍服,明霞也似的鲜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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