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2页

胪日一甲三人都在金殿举子最前列,听着宣旨官抑扬顿挫报出姓名。这些姓字一转眼就会传播京城,声闻九衢,扬名天下。颠倒十年京国梦,蓦然回首,终究做了琼林宴上宾,杏花苑中客。
  
  新进士例行要去拜谒考官,定下师生名分。主考官是座师,还有负责自己所考科目阅卷的房考官是房师,官场规则,一卷之识定终身尊卑之份。房师是个年轻的翰林官,微笑回礼:“昔年捧读过世兄的戊子乡试墨卷,当真字字珠玑,锦心绣口。那一年下官还是童子,粗能识字作文,不料如今忝与世兄结下师生之缘。”
  
  谦抑的话语中其实有掩不住的些微得意,少年早达的面孔总难免意气飞扬。今年是辛丑年,从戊子到辛丑,一晃十三年,中途整整四次会试开场,有遇有不遇,将才读书的童子送作了年轻的老师,写范文的举子却蹉跎做中年门生,命运颠倒如此。
  
  丽天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辛酸,想了些什么,恍然惊觉时是旁边同来拜师的同年低声提醒:“榜眼失态了。”这才觉得眼中难禁酸楚泪,不自觉已是掩袂失声。
  
  其实这迟到的金榜题名不全是悲酸,传胪之后琼林宴,也有内官笑吟吟向自己举杯庆贺:“发榜当日,皇上看见榜眼姓名,特地垂询,差人去顺天府查榜眼的年貌履历,知晓是王阁老的哲嗣,天颜甚喜。”旁边便即有人恭维:“阁老家门克绍箕裘,父子两代榜眼,也是圣朝未有之荣。王阁老圣眷甚隆,至今朝廷尚思起用;此刻皇上又特地垂询榜眼出身,想必贤父子同样简在帝心,日后榜眼青云直上,一如尊翁,可想而知。”
  
  一如尊翁……丽天就职史馆的不长时日里,每每寻思起这四个字,都说不出这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进士第二人及第――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天子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这是父亲走过的道路,自己已经踏上了前两步,后面的升迁也顺理成章,那一条入阁拜相之路光辉灿烂在足下,也风雨飘摇在眼前。
  
  在史馆不过半年,朝廷册立太子之议终定,便即指名任命自己赍诏南下,宣谕大赦。同馆僚友半含羡慕、半含揶揄来相送:“皇太子册立,当年也多亏王阁老定策之功。如今皇上特命王太史奉旨宣谕,衣锦还乡,想必也是有意荣耀尊父子,当真是天恩浩荡。太史回朝,必定大用。”
  
  那一刻他终于展眉而笑:“家父年老多病,下官这次奉旨出使,趁便就要告归请终养,这是臣子的孝道,天恩必允。此去不再回京,便与列位同僚道别了。”同馆吃惊:“太史可不是玩笑?如今仕路正顺,指日青云……”
  
  他心底藏着的那句话,其实终究是不好直说,梦里却忍不住迸了出来:“笑话?在下也是做过真宰相事业的人,什么权势场的滋味不解得?人间仕路何是顺,何是笑话!”
  
  那一条青云直上光辉灿烂的道路,终究是放弃走下去。披上身的华美衣袍,不久就要慨然甩脱在足后。他恍惚知觉,这一弃置比兢兢业业做上宰相位置还要惊艳,好像一出戏唱到尽头,甩一段利落漂亮下场白,余韵袅袅。然而今生今世讲究这一个漂亮利落,却有如撕碎自己的一切梦想、荣光、拼搏、苦痛、挣扎,轻飘飘演一场天花散花给人看,其实荒诞。行迹是傀儡,命运做引线,舆论来播弄,却是谁人为观众?
  
  真笑话成苦泪倒咽,真颠倒得梦魂缠绵,真纠结到无可恩怨。
  
  淅沥冷雨声中忽然拥被坐起,睡在床下侍候的长随顿时惊醒:“老爷要什么?”丽天道:“噤声,听!外面是不是有琴声?”长随道:“老爷是发梦了罢?只有雨声。”丽天便不说话,静静侧耳,一时也只能听见密密匝匝的雨打江面之声。
  
  他不睡下,下人也不好睡,只得起来给他捻灯倒茶,长随都是老家人了,公子虽然升作了老爷,抱怨还是敢的,不免小声嘀咕:“恁地雨夜,哪有人弹琴?手指头怕不冻僵了去!老爷阿是白日里接见拜客,酒宴上听的丝竹回响到了梦里头了?”丽天摆手让他不要做声,披衣下床走到蓬窗边去掀开格扇,江面湿冷的风吹来,室内顿时寒意彻骨,主仆都不禁肌肤生粟。但是这一开窗,果然听清楚了,江头隐约琴韵泠然,风雨声中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这时正当中夜,风雨交加,江面全在黑暗之中,只看见自己这艘大船的灯火倒影在江水里,船头一面高挂着“奉旨宣谕东南四郡”的朱漆金字的木牌,一面红纱灯笼填着自己官衔姓氏。官船左近没有民船敢随便靠近,灯光所及就只是一片深黑的水。这光景还似当年自己初受舞弊诬蔑,奉母还乡,也是巍峨官船,深夜停泊,听见那清韵古琴只是遥遥迎奏,却自来往不便。
  
  此刻他靠着窗户听琴,却不自禁默默而笑,长随劝说:“关窗罢!老爷一向抱病,不要冒了风寒,又犯血症。”丽天微笑道:“你听出来了么?这次迎我,弹的是《鸥鹭忘机》。”
  
  当年愁闷满怀相别,曾经请征士弹此曲解闷,当时他道:“你的心还不静,不是听琴的时节。”十多年过去,自己记得,他也记得,一场功名到头,终于博得心平气和。
  
  他忽然回头索笔墨,同船随行的幕僚也惊醒了,睡意朦胧在帘外道:“老爷又要看辞官疏草?草稿明日再誊写罢,深夜修改不便。”丽天道:“不是,我写书信,你们各自安睡。”
  
  他提笔写的却不是正式的尺牍,只是默写了一句宋诗: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隐士小舟和奉旨官船,终究来往不便。这一纸短笺,也只是命舟人到天明时送到夜间弹琴的小艇上去。江水茫茫,江面宽阔,隔船彼此都望不见对方身影,但是征士的回笺,却仿佛看得见他含笑容颜,是自作的一诗首联:
  
  “出门莫问踏寒沙,咫尺春风候物华。”
  
  等丽天的宣谕差事完成,辞疏批准,征士山谷里的咫尺春风,早变作了残红零落。丽天难免抱歉:“朝命耽搁,辞疏也延捱,人生能有几度春风?又白白耗费了一春。”征士取笑道:“十年都白费过来了,何必在意一春?”
  
  白云峰下梅林年复一年,渐种渐多,此际虽然蕊香已尽,绿叶荫里青梅如豆,却有征士题了一首七绝在林间揶揄:
  
  “种梅已过三百树,月下纷纷落香雪。英雄忍作负心人,料应难负梅花月。”
  
  丽天读罢大笑,回题一绝:
  
  “一片寒光交相谢,郎似梅花我似雪。共君博得晚香名,岂能负约如此月。”
  
  晚香堂中日月,其实应该清寂无他,波澜不惊。征士隐居清闲,养成安然高卧早睡晚起的习惯,丽天却是十年辛苦,政坛操劳,惯于夜间迟睡、清晨早起,好在各自担待,倒也彼此相安。可是这一日征士起来,看见丽天坐在案前,一手翻阅着山外送来的书册,一手拈笔顺带圈点。他好奇过去,问道:“看什么书呢?”刚问了一句,忽然停住,原来丽天手上文书自己也眼熟,乃是最新刊出的邸抄。
  
  丽天看邸报时全神贯注,他站在身边半天才察觉,抬头一笑,随即叹息:“如今越发不成样子,朝堂竟成战场!沈四明又被逼辞相,内阁一日比一日难做,这政局究竟要怎地!”
  
  征士不做声,过一阵道:“既然归山,何必管他庙堂是非?我都不知时相是谁,沈四明又是如何人物。”丽天丢开邸报,说道:“是继家父为相的一位阁老罢了,也没什么――仲纯当真不知朝野是非?我记得顾泾阳前年也曾邀请你去无锡书院讲学。”征士道:“我嫌远,不曾去。”丽天笑道:“无锡能有多远?仲纯是怕牵扯朝野的俗事罢?顾泾阳自从那年削籍还乡,却开始建书院讲学,专门主持在野清议。想当年家父曾同他道:‘如今世事可怪,朝堂的是非,天下非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如今,真是同朝堂对手打擂台了。”
  
  征士道:“我记得令尊那般说的时候,顾泾阳也曾反唇相讥过一句:‘我看真正可怪的事是,天下的是非,朝堂非要反其道而行之。’”丽天笑道:“原来仲纯也不是全然不知政务,连这句话都知晓了。”征士道:“知晓有何难?难的是不动心、不理会。”
  
  他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丽天却感到了他的一丝不悦,晚上乘凉时主动赔罪:“仲纯,我知你不快。然而我也不欲重蹈宦海,只是看看消息而已,何必计较?”征士道:“我不是计较,只是担忧……道德经里有一句话,你应当懂得。”丽天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征士叹道:“你宦情已消,我是知道的。只是……你毕竟,是做过真宰相事业的人。”
  
  这一句话和丽天江上梦境重叠了起来,他忽地悚然,忽地冷然,失声喃喃:“你放心……我绝不要再入戏场,供人谈笑……我一辈子就终老于此了。”
  
  这时春暮已过正当初夏,两人促膝相对,听着远溪蛙声初起,夜静山空,无烛无光,冥冥昏昏中看不见对方,却知道身边人即是厮守人。良久新月清光才蓦地透露下树梢檐角,银光细碎跳跃中,彼此望着眼底一簇闪亮,含思含情。这一刻言语都是多余,只是交握住了手,隔阂嫌隙渐渐消融,焦躁不安慢慢宁定。
  
  这一刻,他们曾道是永恒。
  

39、未开花之九 ...


  丽天在白石峰下说那句“一辈子终老于此”,其实并不敢万分肯定,因为心中隐约知道人最难许诺的就是这个“终”,自誓和诅咒的人最爱说这句话:“不知死所”――人所能把握的只是生境界,如何料得定死场所?
  
  却不知这个道理,对丽天和征士两个人,都是通用的。
  
  正如征士所忧虑的,邸报中朝堂风波,总有一天还要刮到不能无所动心的王氏父子身上,却万万没料到,这风波所及,最终连自己这静潭之水也卷起惊涛骇浪。
  
  这年因为新首辅连换几人,都相继被攻击下台,朝中又一次内阁空虚,皇帝不免又想起王阁老来。六月皇家有诏下太仓,试图起用王阁老再次出任相辅,丽天只得辞了征士回家去帮父亲答复。王阁老倒是心平气和的,见了儿子回来,便道:“我已经上了密揭,推辞不赴召,你还回来作甚?山中清静,何不保养自家身体。”丽天道:“哪有父亲遇事,做人子的独自养静的道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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