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第-1页

这话,是奚落儿子了。”王阁老听了就笑:“在家里含饴弄孙是老人至乐,你懂什么?为人父亲都不负责,也不指望你做儿子,去罢去罢。”
  
  丽天见父亲还有心情说笑,不免放宽了心,知道这次征召并没让父亲犹豫烦恼。他少年早鳏,前妻留下的儿子也十几岁了,一直交由阁老抚养,这时听这么一说,倒有些惭愧,于是在家多耽几日,亲自调教大儿子鸣虞读书。鸣虞的书法却是征士这些年来往之际教出来的,一笔八分书造诣不凡,虽然还是少年,已俨然有名家的风范。阁老右目偏盲,这些年的书牍奏章若非儿子或幕僚代笔,就是口述让孙子誊写。这时丽天在家教儿子作文,看见书法难免就想起征士,于是写诗去招:“岂谓便成别,思君已不堪。多言殊恨少,苦语几回甘?”
  
  征士来到太仓相府,正值应天巡抚车马在门,是奉皇命来劝阁老应召入阁的。阁老既然抱定了辞命不从的宗旨,无论怎么怂恿都恬然处之,只是大排筵席,席间歌舞作乐,选最出色的戏文演出招待巡抚。征士来得巧,赶上入席,听红氍毹上旦角正自曼声悲吟,独白一首七绝:
  
  
  征士听着词意凄凉,不由得微怔,席上巡抚已道:“阁老年高,又值皇宣喜命临门,怎生演这悲哀戏文!”阁老微笑道:“汤临川巨笔如椽,词曲绝妙。我如今衰年,颇爱这等惆怅情怀。”
  
  席上陪客都知道汤临川当时弹劾内阁之事,也知道汤氏为此弹章贬谪岭南,官场流言都说阁老挟嫌报复,却不料阁老如此若无其事听赏汤临川的名作。仕途之人都多心,也说不出这是阁老示意无所嫌隙了呢,还是暗示起用后仍然要针对清议派官员?一时巡抚以下南省官员,都有点微妙感觉。
  
  征士便欲招手叫丽天过来,劝他家换一出戏上演,但是丽天代父奉客极忙,好久也不起身。好不容易抽空递酒到他席面,却又见家中心腹仆人匆匆入来,低声禀报了几句话,丽天登时变色,向征士道:“我失陪片刻,还请仲纯代我照看。”说着急急去了。
  
  
  丽天这一去居然甚久,再过一会儿,连阁老也由家僮搀扶着,向席上告罪入内歇息了。过了一会儿丽天出来继续招待客人,说道:“家父乏累,不能再出,谨此谢罪,请各位尽欢此筵。”征士看得出他镇定神情下掩藏着十分勉强,越发惊骇,托辞逃席,就去阁老居室。阁老正握着一份报单跌坐,见了他来也只是神色茫然,抬头道:“这……是如何说起?朝廷二百年来,从未有如此言论□大臣……”
  
  征士一时不明其故,看阁老手中又似乎不是邸报,欲要去接,阁老却捏着不放。旁边幕僚于是低声告知:“阁老本月进上的密揭,中途被人泄露。如今密揭还未抵京,抄件业已传遍东南士林,苏州府内甚至出了无数揭帖到处流传……这事体可惊可怖,却不知道从何而起!”另一个幕僚道:“当是阁老对头使了阴招,不知如何骗取我家送信人的信任,半路偷看抄走的。这决计是串通阁老亲信所为,一时却难以查证。”
  
  那所谓密揭乃是一品大臣的特权,可以向皇帝秘密进上奏疏,不经部门挂号与公布,进言也可以较少顾忌。这种密揭都由大臣派遣私人心腹单独赍送宫中,渠道直接,本不应该有被偷看泄露之事,王阁老的密揭居然出了这般意外,即使以征士平素的淡泊无争,都惊得失色,冲口道:“如此便当迅即进上请罪疏,以免朝廷加罪。”
  
  老年人动作迟缓,良久只是呆呆瞪视,一言不发。征士便又问幕僚:“可曾拟稿?”幕僚不敢言语,阁老半晌才一声长叹:“不必了……这事不在得罪朝廷……仲纯且看这抄件。”
  
  他说是给看,手指却还是紧紧捏着抄件不放。幕僚于是从案头拿了另一份给征士,征士草草读过,上面有几行被双圈的话,不自禁低声读出来:“……言路章奏,上一概留中,鄙夷如禽鸟之音。”读完这句,失惊住口,王阁老拍着椅子扶手,喘息道:“哪有这话!这岂是老夫手笔!”
  
  阁老一贯厚待征士,此刻忽然发怒,室内顿时悚然,侍立在旁的丽天长子鸣虞赶忙解释:“陈世叔有所不知,祖父这封密揭,乃是小侄亲笔誊录,内中绝无这般诋毁言路官员的激进言语……此处有底稿。”在文案中翻出底稿递过去,征士接在手对比着又看一遍,道:“阁老原稿语气平和,不知这抄件中为何平白添加出许多激烈言辞?句句都是诋毁言官,激怒舆论……”
  
  说到这里不禁住了口,心下已经明白,这次密揭被泄,泄露出来的却是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奏章,用意其实昭然若揭,就是为了“诋毁言官,激怒舆论”。
  
  王阁老其实无意为相,密揭也是辞谢不去,但是往年他也有过连辞相皆不获许,最终还是出任首辅的经历,政敌们不能不心怀担忧,怕他这次真的东山复起。于是要借泄露密揭这一桩事肆意添加过分言语,激起舆论公愤,务必败坏名声、阻碍任命而后已。
  
  如果只是阻碍拜相,阁老已决意不去,也就罢了,但是被添加不实之词挑动舆论,却势必要遭受铺天盖地的弹劾和攻击。阁老衰年之人,先被造谣污蔑,后遭言论围攻,心力就不如当年在朝时撑持得住,乡间闲居也不如在朝时有门生亲信联络声援,完全就是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老人脸上愤怒之外,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无助。征士一霎恍惚,心底竟掠过适才席上听来不祥词曲:“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默想:“难道……就是家中之谶?”
  
  或许死不难,却更生不易。
  
  
  
  征士低头寻思一晌,蓦地抬眉:“原来如此,却是你。”
  
  
  
  征士道:“确实是许多年了,绝无旧事重提之意……然而兄台当年无心之失,并非绝密,也并非绝无人知。”
  
  
  
  
  
  他抬头看征士的时候眼中神情分明稍有一丝不安,却又笃定:“你猜到是我,我也猜到你决计不会去告知丽天父子。”征士的眼神也是笃定的,却甚是无奈悲凉:“阁老风烛残年,丽天性烈体弱,我怎么会告知他们祸起萧墙,教他们恨上加痛?”
  
  
  他走近一步,声音极低:“……仲纯人号‘征士’,名满朝野,凭的就是书画双绝,妙绝天下。那奏章除了仲纯,还有谁人能够代笔到这般地步?”
  
  
  
  “……我疑心密揭是仲纯代书,仲纯就已经惊吓如此。殊不知言论已起,并不是说你代书,而是代笔――阁老那些触犯时忌的言辞,都是你笔下代拟出来的。”
  
  征士平生不曾卷入如此险恶的漩涡,回府的时候脚底都如踩着棉花。丽天正在府门张望,看见他就快步过来,一时不避眼目,在门外就深深相拥,良久良久,说道:“仲纯,你回山罢。”
  
  征士看他脸色泛着青灰,眸中映出自己也是神色惨淡,一时心神都是散的,难以立即理解这句话,只是喃喃道:“你知道了……说是我代笔?”丽天声音急促,道:“怎么会是你代笔!轮到我也不到你!市面上竟有这般流言,可笑!”
  
  他这时尚能冷笑,毅然道:“仲纯放心,这是我父子之事,万万牵连不到你。你是闲云野鹤,在此无益,还是即刻归山去罢。待我家了结此事,我再去华亭寻你。”征士淡淡一笑:“闲云野鹤?你却不知道这些年……士林也有几句打油诗讽刺我。”
  
  他低下头,抚着丽天衣襟下摆,天青色新袍上沾着污渍,也只是不起眼的一块暗痕。他说:“你又气急咯血发作了罢,何苦?我反正已经是‘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征士一时只觉得慌乱,劝道:“丽天,不要这样。这事只可搁置不理,再起冲突,岂非越发不可挽回……”丽天道:“他们这是要致我父子死命,我还顾及什么挽回!这事也由不得我们搁置不理……你竟不懂。”
  
  他声音渐转柔和,却又悲凉:“仲纯,你都不该牵扯在这里。还是回去罢。来日方长……今朝恨短。”
  
  这一瞬间温柔哀伤,是征士此后漫漫长夜都不忍回想,又不能不回想,总会反复假设重过一遍:“我若是那日坚持不走,留下与丽天一起应对,那又如何?”
  
  其实,那一时间自己是觉出了丽天刚毅决断之下的一丝凄然无助,知道他拥抱自己的时候,其实不想撒手,其实想要自己并不撒手。
  
  可是被栽赃被诬蔑的阴影好像利刃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砍落下来。丽天不得不放手,自己也不能不惊慌回避。这是平生第一次直面受诬被冤的滋味,忽然懂得了丽天十多年来耿耿难消的意气,原来只是冤愤不堪,实则无数惊痛不安。
  
  那要沉重到支付一生去面对,却又轻飘得一瞬都抓不住。
  

40、未开花之十(END) ...


  陈征士平生第一次卷入官场的倾轧里,只觉得风波大起的这一年无数可惊可厌,只恨不能快快过去;然而等到了指间抓不住光阴流逝的尽头,又只恨这一年去得太速,慌乱中竟不给自己留下从容面对的余地,就已经尘埃落定。
  
  原来万事都怕四个字: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之后,征士无数次梦见重新踏入这一座朱门,仰望上面“大学士府”的匾额,虽然已经被素幔遮了三年,却尚自金字灿然,低头看见门前砖缝里茁生着嫩绿的草芽,照壁后啄食的鸟雀听到人声,扑啦啦飞上院落梅梢。
  
  征士想起丽天曾经告诉自己他做的梦,山间携手寻幽探胜,一直走到明媚鲜艳的桃花林里。怎么自己做梦,就永远是空茫寥落的高墙梅花?庭户无人春寂寂,窗牖有影日迟迟。
  
  曾经相伴读书的南窗下还放着丽天未完的诗稿,拿起来欲待读,忽然发现却是一封奏章的草稿,墨迹淋漓,写着:“奏为言论未明孤忠耿耿仰累圣德谨呈原帖原揭请罪于上公诸朝野以备电察以雪沉冤事……”猛然灼手,慌忙抛开,纸张白蝴蝶般飞散开去,瞬息消失在空中,原来毕竟还是梦境。
  
  可是这一封奏章,其实真的见过。是丽天在病榻上最后的草稿,连带着那封惹事密揭的原稿,一并交在王阁老手里:“男辰不孝,做儿子未了,中途撒手……父亲保重余年,勿以我为念……”
  
  大咯血病人最后的时刻,言语艰涩吃力,于是以笔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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