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第86页

亦是十分忧心。出来后,一反常态,忍不住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打听:“小公子,如今长沙国内外,对时局之议,甚嚣尘上。小公子可知翁主有何打算?”
  小少年微笑道:“娘亲未曾与我讲起过这些。学生不知。”
  老博士叹了口气,背手而去。
  小少年目送老博士离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回来,在书桌后继续坐了片刻,便起身,从一口箱中取出那柄他的母亲当日曾严厉叮嘱,命他永远也不要拔的宝剑。
  他一手握住剑柄,抽剑出鞘。
  剑锋一寸寸地从鞘中拔出,寒光闪烁,青锋如镜。
  他完全地拔出了剑,慢慢地举了起来,横在面前,盯着剑锋上映出来的那双犹如不属于自己的黑黢黢的冷眼,目光一动不动,出神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一阵说话之声,随之传入耳中。
  他的娘亲回了。
  他垂下眼眸,一下将剑插回鞘中,无声无息地放了回去,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娘亲推门而入。
  他迎了上去。
  “娘亲,你回来了?路上辛苦。”他扶着慕扶兰,让她坐下。
  慕扶兰看了眼他的书桌,知他又在读书,问了几句,命侍女都出去,屋中只剩母子二人。
  “娘亲,你突然去云梦,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少年问她。
  慕扶兰沉吟了片刻,望着他说:“熙儿,先前娘亲曾问过你,不能叫你做长沙国的王,你怪不怪娘亲,当时你说不怪。今日娘亲再问你一遍,你老实告诉我,你怪不怪娘亲?”
  小少年说:“娘亲,我自然不会怪你。我知道娘亲你是为了我好。”
  慕扶兰微微吁了口气,却听他又道:“可是娘亲,倘若你问我,我想不想做王,我会回答你,我想做,不但如此,我还想做这个世上最有权柄的王。”
  慕扶兰看着面前这孩子那双明亮的,没有回避自己视线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那个视原本完全可以争取的太子之位如无物,最后自刎在他父亲面前的少年,怔了。
  小少年说完,便默默地看着她,见她半晌没有开口,轻声说:“娘亲,我这样说话,叫你生气了吗?”
  慕扶兰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她感到心神有些不宁。迟疑了下,又问:“熙儿,你为何会如此念头?”
  “娘亲,倘若这不是好事,这个世上,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为了做皇帝,可以抛弃一切,争来争去?”
  小少年双膝跪地,仰面望着她。
  “娘亲,我不小了,我知道做王能得到什么,亦知道做王的代价和责任。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先前我去寻谢大人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他可以帮我。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请娘亲成全。”
  慕扶兰呆住了。
  她觉得哪里仿佛出了什么错,可是再想,一切却又顺理成章。
  只有她是从前的她。那个男人,不知前尘,熙儿亦非前世的熙儿了。这一辈子,他有了不同的经历,生出了不同的志愿。
  她的心情,这一刻五味杂陈。那种遗世似的巨大孤独之感,再次朝她席卷而来。
  她愣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将还跪在自己脚前的这小少年扶了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朝他笑了一笑,慢慢而去。
  那个男人已然决定的事,永远都是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没过多久,传遍天下。在长沙国国都岳城,街头巷尾,更是处处热议。
  只不过,如今的气氛和不久之前相比,天差地别。
  天大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人人喜笑颜开。
  星象师观测天相,罕见的五星连珠,是谓易行,当改立天子,奄有天下。旧天子顺应天相,禅位让贤,秦王应势而起,天下无不臣服,将择吉日,登基为帝。
  这一日,来自上京的礼部官员率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长途跋涉,远道而来,迎接长沙国翁主母子,入京参礼。


第83章
  慕扶兰带着熙儿去往上京的那一日,岳城万人空巷。送行的民众, 挤满了从王宫通往城门的那条街道, 热闹极了。
  原本担忧的战事被证明是一场虚惊,不但如此, 长沙国继存,新朝的开国皇后还是他们的慕氏翁主,种种喜事,接踵而来, 怎不叫人与有荣焉?
  现在的长沙国里, 人人都已忘记他们当初对那个名叫谢长庚的人的不满和唾弃。在民众的眼中, 他不但是新朝的开国帝王,真龙天子,也是一个忍辱负重、重情重义的丈夫。
  车队驶出城门, 在道路两旁民众虔诚的跪拜和欢腾的送别声中, 渐行渐远, 去往上京。
  一个多月之后,大成朝新历一年的这个春日里,载着慕扶兰的那辆马车渐渐驶近目的地。
  马车缓缓地停下,车队也跟着停住,最后停在了距离皇城大门数里之外的一座驿亭前。
  前方传来随行太监的声音:“启禀翁主,秦王亲自出城来接。请翁主和小公子换乘入城。”
  车门开启,慕扶兰朝前看了一眼。
  对面的大道之上, 停着一列长长的仪仗。仪仗是帝王的仪仗——谢长庚还没正式登基称帝, 仍呼旧号, 但一应出入等事的仪仗,已与帝王齐平。
  “恭迎秦王殿下!”
  “恭迎翁主殿下!恭迎公子!”
  两边,各自同行的官员和随从纷纷下跪行礼。在整齐的呼礼声中,慕扶兰看着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这边大步而来。
  他的视线,从一开始,仿佛就只落在了慕扶兰身畔的熙儿的身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走到马车之前,亲自将他抱下了马车,方看了一眼慕扶兰,那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终于朝她也慢慢地伸了过来。
  慕扶兰弯腰出了车厢,在周围许多道目光的的注视之下,将自己的一只手,虚虚搭在了男人那只带着层薄茧的掌心里,微微提裙,踩着一张太监飞快放置好的墩子,下了马车。
  一下去,她便收回了手,改而牵起正望着自己和他的熙儿。
  谢长庚默默转身,朝前而去。她亦在几名毕恭毕敬的官员的引导下,上了另一辆停在道上的华丽大车。
  车队再次启动。前方那座皇城的雄伟轮廓,在漫天的烟柳飞絮中,渐渐也变得清晰。
  路上已经清道。马车最后入了城门,行在上京那条通往皇宫的平稳而宽阔的大道之上。
  往后,倘若能够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应该也算是个好结局了。
  那个男人,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位子。熙儿,弥补了他从前的缺憾,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长沙国的民众再不用担忧战事和生活巨变。还有那些为慕氏效劳了多年的臣子,也得以继续保有他们原本拥有的一切。
  皆大欢喜。她想。
  ……
  三天之后,谢长庚在百官的拥戴之下,行登基大典,做了大成皇朝的开国皇帝。同日,慕扶兰亦被册为皇后。
  明日,便是太子的册封典礼。
  这个典礼,将在太庙举行。掌管天象术数的太史令推演出吉时,到时,皇帝将亲自主持典礼,为太子戴上属于他的冠冕。
  皇帝如此郑重其事,下面官员,自然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各种准备早早便就妥当,只等明日典礼的到来。
  这两天,慕扶兰极其忙碌。从册封典礼过后,她便一直在召见命妇。那些人里,有随了新皇朝起来的新贵,也有前朝留下的旧人。今日方见完了人,在宫中赐下宴席,结束后,已是戌时中,才回到了自己住的寝宫,问熙儿。
  这座宫殿,当年便是姑姑的旧居。她小时在宫中的那一年,住的也是这里。在元后死去之后,将近二十年间,这里一直空置着,留与蛛丝。
  如今这座宫殿改名紫微宫,短短数月,雕饰绮焕,前后还徙植了许多花木,美轮美奂,犹如人间仙宫。
  熙儿原本另有单独安排的寝殿,但他来了之后,却自己开口,说想和她住得近些。
  他本就未成年,慕扶兰自然应允,叫他和自己暂时同住,寝在紫微宫的侧殿。
  宫人说,太子殿下被皇帝陛下召去了元宸宫。
  元宸宫是新朝的皇帝在朝会后用作处置事务的御书房的所在。新朝始立,国事千头万绪,谢长庚自然比她更加忙碌。从她抵京入宫后,这几个晚上,一直不见他人,他应该也是歇在了那里。
  慕扶兰等着,等了许久,深夜,快亥时末了,依然不见熙儿回来。
  她看了眼时辰,迟疑了下,往元宸宫去。
  她穿过布了宫卫的宫廊,来到殿前,远远看见殿内亮着灯火。几个守在外的太监看见她来,匆匆下了台阶,跪迎。
  慕扶兰问太子。太监说陛下今夜一直带着太子在里头阅览奏章,召见群臣。
  “陛下曾有话 ,皇后无论何时来,皆可入。”
  慕扶兰慢慢地走了进去,行到御书房外,停了脚步。
  书房的门半掩着。透过那门,她看见里面灯火亮如白昼,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在案后,前头跪着十几个臣子,左边文臣,右边武将。
  她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背影,都是当年在河西的旧识。
  谢长庚身穿龙袍,面容肃穆,对着跪在面前的人说:“你们都是跟随了朕十几年的旧人,忠心毋须多表,朕自有数。今日荣华,乃你们当得。至于所谓的鸟尽弓藏,你们在此之人,完全不必有此顾虑。朕不妨与你们直言,今夜凡被朕召来此处者,皆是朕认定的忠臣良将。”
  跪在地上的刘安等人,感激万分,叩首谢恩。
  谢长庚看了眼身畔的那个小少年,继续说道:“明日便是朕立太子的日子。太子虽年幼,但何等的心性与品行,你们都是知道的。朕召你们来此,是要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你们要像效忠朕一样地效忠太子,辅佐太子,助他日后成为明君。”
  “可都听明白了?”
  群臣齐声应是。
  声音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她悄然立了片刻,又退了出来,回到寝宫。约莫一炷香后,殿外传来宫人唤“陛下”的声音。
  慕扶兰转头,看见那男人走了进来,却未入内,停在了那道将寝殿分隔内外的落地帐幔之侧,默默地望着她。
  慕扶兰走了些过去:“熙儿睡了?”
  他点了点头。
  “我已送他去侧殿歇下了。因晚了,叫他不必再来你这里问安。”他低声说。
  “宫人与我说了你先前来过的事。今夜事多,回得晚了些,累你久等。往后会早些叫人送他回的,你不必挂心。”他又道。
  慕扶兰想起先前所见的一幕,一时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仿佛也无话了,在那片宫灯有些照不到的阴影里又站了片刻,忽道:“不早了,你歇息吧。”
  他说完,转身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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