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第83页


  后来她生了熙儿,他们依旧聚少离多,每次匆匆回来,没几日便又要走。离开家的时候,他知道她母子都很不舍。但他的脚步不能停留。他想着,日后再补偿就是了。
  他的补偿还没到来,她就已经没了。
  因了一个突发的意外,他提前早饭了。转移她母子的时候,被齐王的人抓了。齐王要他用一个重要的城池去换,他没法答应。他抓了齐王独子,想以此来交换,不想齐王还另有个养在外头的儿子,事情一直拖着。他当时在别的地方作战,被战事拖住。后来赵羲泰病死了,这是个意外。他必须要尽快救回他母子了,决定强攻蒲城。他和一直也想要救她的袁汉鼎取得联系,让他和城里的一个被曹金收买的内应里应外合救人,自己调遣军队,去攻蒲城。但是营救出了意外,追兵上来,她为了不拖累他,送走儿子后,自尽死去了。
  她的身子,被他的敌人在城头悬了三日,才在他破城后得以入土。那时,他便不忍,更是不敢去细看她的遗容。他心里清楚,在她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倘若他能为她再多尽心一些,攻打蒲城的准备,不是那么仓促,或许,结果会完全不用。
  他做了皇帝后,知她一定恨极了自己,未能对她尽心尽力。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他谢长庚其实是个懦弱之人。他给她大修明堂佛塔,身后事荣哀至极,但却始终不敢踏入她的灵堂去直面她。好几次,他徘徊在外,终于还是放弃。他不但懦弱,更是个虚伪至极的人,不过是以此来求内心安宁,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的孩子回来后,沉默不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长子的。他后来又得了儿子,但他最爱的,还是他的结发之妻留下的这个长子。
  他知道孩子也恨自己,和他的母亲一样。起初的几年,他也曾试着尽量去修复他们的关系,但这孩子仿佛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事情太多了,亦是不敢去面对这孩子那双和她酷似的眼,于是一年一年,日子这样拖了下去。他总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好好补偿这孩子的。他没有想到,因为戚氏的事,竟会惹出了如此的惨变。
  他亦是几年之前,方获悉真相。当时原本怒极,但他的母亲那时已经中了风,神智也有些糊涂,谁也不认得了,只认戚氏一人,日日都要见到她。至多也就几年内的事了。再三考虑过后,他终于还是没有立刻要了她的命。
  他知道他的长子恨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十年来,他那个沉默而平静的熙儿,竟然对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至于他自刎在了自己的面前,说不愿再做父子。
  那一刻,在那座幽暗的灵殿里,抱着那个体温渐冷的白衣少年的时候,他的痛悔,无法形容。
  也是那一刻,他才完全地看清了自己 ,他其实是如何的一个人。
  在部下的眼里,他是一个明智上司,在世人的口中 ,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在道学家的歌功颂词里,皇帝以身行孝,是一个足以为世人榜样的孝子。她是他这辈子唯一喜爱过的一个女子,但从他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天性里的最阴暗的虚伪、凉薄、自私、懦弱和无情,便尽数加诸她身上,淋漓尽致。
  他深深地痛悔了,但已经迟了。
  而他的锥心之痛,这时其实才刚开始。
  此后,他再没有召过后宫。过了些年,他四十多岁,本正当壮,却因国事殚精竭虑,加上旧伤折磨,身体开始败下去。身体痛苦的同时,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为了夺位,相互残杀,密谋逼宫,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被他废黜,他扑灭了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在血雨腥风之后,立了自己的一个侄儿做太子。
  他在孤独中垂垂将死之际,回忆自己这一生,仿佛得到了一切,最后却仿佛什么也没留下。那时候,他经常想起自己年轻时香消玉殒的结发之妻,想起和她初遇在君山老柏下时她的烂漫笑颜,还有他那个小时舍不得他走,抱着他的腿不放,却忍着不敢哭闹的孩子,那个纵然那么恨他,到了最后却也不过只是割发断绝父子之情,放过了自己的长子。
  大原朝的开国帝君谢长庚,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在护国寺里,他从前为元后修的明堂里渡过的。
  据说他驾崩之前,手里握着的,是一片送自遥远君山的千年老柏的叶。皇帝遗言是勿要惊扰早年仙去的元后芳魂,帝后分葬,以这柏叶陪葬自己。新帝与群臣不解遗命,但无不照办。只有极少数略知道些当年旧事的人,猜疑皇帝或是担忧元后对他恨意不消,这才不敢与她同穴而眠。后来又有传言,皇帝临死之前,曾命护国寺的高僧为他做法,祝有来生转世,他愿以一切代价,换与元后再续前缘,以弥补今生辜负。正史列传,自不会收录如此无稽之谈,但稗家野史,对此却是津津乐道,感叹原来英烈铁血如开国帝君,原也是天生情种,可惜与元后情深缘浅,令人叹息。
  “天亮了,施主还不醒来!”耳畔忽然一道声音。
  谢长庚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窗外已是大白。他对上了对面老僧正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整个人却仿佛还沉浸在临死前的那种来自肉体和精魂的双重折磨而带来的极端痛苦之中。
  他脸色苍白,满身冷汗,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来老僧,一时犹如灵魂尚未归窍。半晌,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颤声道:“长老,那些都是什么……”
  长老从昨夜打坐的位置下去,微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施主求问,此为解惑。”他说完,出禅房而去。
  谢长庚宛如五雷轰顶,僵住。
  他终于明白了。她来自那另一个有着他她和他们的儿子的地方。那些事,他曾经的痛悔和锥心,在她,是延续至今的血淋淋的切肤之痛!
  种种往事,再次在他的眼前掠过。
  他经历了另一个和他同名的人的一生,那个人不是他,但又真真切切,就是他自己。那是他曾经的另外一个人生。一幕幕闪现之际,他又想起了这辈子,他和她君山的初遇,想起她后来不告而别,对自己退避三舍,想起她对那把青云剑的厌恶,想起他们缠绵时,她的退缩和摇摆,想起熙儿走丢,她刺自己时,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想起三年之前,君山最后一面 ,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谢长庚双目赤红,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喉头甜腥。
  他慢慢地咽回了那一口到了喉头的血,身体僵硬地蜷着,面容苍白,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第80章
  平安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路上被铺驿传递着,六个昼夜之后, 便送至长沙国的边境。
  这一日, 距离熙儿北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赵羲泰早已回了江淮,留下使者等着慕扶兰的决定。
  又一个无眠之夜过去。第二天,慕扶兰在王宫的议事堂里召见使者,给了他一封信, 让他回去, 交给赵羲泰。
  使者离去后, 她接着召来齐陆琳等长沙国的臣子,否决了他们此前提出的希望她能从慕氏宗族里择选王储的建议。
  她说:“宗族子弟之中,目下, 我不见有能担当此大任者。我更不曾听闻长沙国的子民里, 有为王储之事而终日焦虑、不能过活之人。”
  “王兄临终之前, 亲口所言,将长沙国万千子民交托于我,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我摄政数年,不敢说有建树,但也算无大过。你们都是长沙国的老臣,功不可没。但此事,我不管你们出于何种考虑, 望你们就此打住, 往后莫要再提半句!如今非常时期, 这个摄政,我会继续做下去的。往后该当如何,我自有数。”
  她的言语直截了当,态度更是不留半点余地。
  这几年来,她权威日盛,在民间,民众其实早视她形同女主,陆琳等人如何不知?见她如此回复,诺诺而出。
  慕扶兰留下了袁汉鼎,对他说道:“陆丞相疑心我要自立为王,阿嫂又已去了,他们或是怕日后会被排挤,这才出言试探,想另立和他们更亲近些的慕氏宗族上位。我无意做长沙国的女主。不另立慕氏新王,是如今的局势之下,不想再多一个卷入者。熙儿更不能被卷入。”
  “袁阿兄,陆丞相他们希望和东朝廷联盟,是幻想只要联盟,双方合力,或能抵挡住谢长庚,保长沙国长立不倒。你也曾劝我联盟。你是如何看的?”
  袁汉鼎迟疑不语。
  慕扶兰道:“我其实能猜到袁阿兄你的所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如今天下的这三方势力了。东朝廷想击败谢长庚,希望微乎其微。齐王纠合在一起的那些宗室藩王,最初就是因了利益而聚。倘若看不到能带来利益的希望,人心便不可能归一。就算赵羲泰再有本事,他也无力改变东朝廷这个先天不足的致命之疾。先前赵王脱离东朝廷,便是例证。一个筑于流沙之上的朝廷,是走不远的。”
  “我们军心齐整,却也有先天之症。长沙国的地域人口皆是有限,能支撑的战力,亦是有限。要想无限扩军,便要出击,占更多的地方,夺更多的人口和财富。”
  她笑了笑,“慕氏历代先王,以仁义博得美名,传到我的手里,也因此而作茧自缚。我们既做不到去掠夺吞并别人,便注定国力有限。能有今日局面,袁阿兄你已尽力,我亦是尽力了。必须承认,谢长庚的实力远超我们。阿兄你明知就算两股合力,也难扭转局面,却还劝我联盟。你是知道谢长庚他日一旦做了皇帝,长沙国就算退让再多,他也绝对不会容下这个腹中之国。你是怕我到时国灭受辱,这才想尽全力再做一拼,是不是?”
  袁汉鼎动容:“是我无能,辜负了翁主的期待。”
  慕扶兰摇了摇头。
  “阿兄,我已说过,你我都已尽力,无需自责。纵然我们无力争霸,但我们至今没有倒,握有一支还能与人一拼的军队,在我看来,已是很好。至于日后,我也考虑过了……”
  她沉默了片刻。
  “天下自古便无定主,长沙国亦是如此。真到了最后一步,大势所趋之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应势而为了。以战求和,与他谈判,成全了他的天下一统,他不会不应。长沙国的万千子民,供养了我慕氏两百年,让他们免受无休的战火荼毒,也算是我慕氏对他们的一点回报。”
  袁汉鼎凝视着她,朝她缓缓下跪。
  “三苗自古便是化外之地,朝廷强攻,得不偿失,必要权衡考量。袁汉鼎愿保翁主退往三苗,余生安乐!”
  慕扶兰含笑,将他从地上扶起。
  “阿 兄,至少目前,我们无需过虑,谢长庚不会发难我们。你应当也知道,我在信中是如何答复赵羲泰的。我有些不放心那边。他们对结盟寄予厚望,先前我迟迟没有回复,以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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