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耳。
谢长庚走上长廊,入了水榭,看见刘后和自己母亲同座一席,案上摆满珍馐玉馔,宫女穿行其间,尽心侍奉。
谢长庚向刘后拜谢,道自己来接母亲出宫。刘后笑吟吟地叫他平身。
谢母红光满面,喜滋滋地道:“庚儿,你可来了,婚事已是商量妥了。往后你定要加倍效忠,才不负太后对你的厚爱……”
她说着,起身要朝儿子走去,忽却被身后的一个太监给挡住道。
刘后说:“老夫人莫急,再坐坐,迟些出宫,也是无妨。”
谢母一愣,看了眼儿子。
谢长庚道:“不敢再打扰太后了,臣这就接母亲出宫。”
刘后盯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杨太监早已退了出去,命人闭了园门。事先埋伏在水榭周围水面之下充当杀手的几十名侍卫瞬间破水而出,从门窗涌入,刀剑长枪,四面包围,在斜射而入的一片夕阳之中,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谢母嘴巴微张,直到那太监拔出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这才反应了过来,面上红光褪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呼着庚儿救命。
谢长庚淡淡地道:“太后这是做什么我母亲第一回 进京入宫 ,便摆出如此的场面。”
刘后咬牙切齿:“谢贼!你本一江洋盗寇,当初若不是我提拔重用了你,你会有今日前程?你不思报恩便罢,竟还妄想僭位谋反,我岂能容你!今日你死期到了!”
她叫人挟持谢母随同自己往后退去,立刻射杀谢长庚。
谢母尖叫一声,嚷了句太后饶命,便两眼翻白,一下晕了过去。数十张弓,将谢长庚围在了中间,齐齐上箭。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涌入园中。
“太后!不好了!”杨太监拖着颤抖的声音,狂奔而入。
“谢长庚的人杀进来了!”
刘后面色一变,随即厉声喝道:“活捉这逆贼!抓住他,重重有……”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
水榭的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出来了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太监,他的手里握了一把匕首,仿佛方才架在谢母脖颈上那样地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毫不犹豫地一划,刘后的脖颈之上,便多了一道长长的如同线一般的细口子。血从那道口子里流了出来,起先只是一点点地渗出。那口子忽然仿佛变成了一张被冲开的巨大的嘴,猩红的血,喷溅而出。
刘后倒在了地上。她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咒骂声,想要爬起来,但这徒然的挣扎,只是催发更多的血从她脖颈的口子里流淌而出。
她终于停止了动作,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张嘴,仿佛涸泽里将死未死的鱼的唇,还在慢慢地一张一翕,只是发出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借了幼帝之名执掌朝政十多年的刘后,今日杀人不成,己遭反噬,就这样倒了下去。
曹金高声道:“刘后无道,以秦王之母为挟,残害忠良,人神共愤!秦王乃为自保!投了秦王,便可活命,谁敢妄动,死路一条!”
刘后那张徒劳地一张一闭的嘴,终于静止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那些持着武器的侍卫相互对望着,片刻之后,也不知哪个人带的头,一拥而上,将见势不妙想要逃跑的杨太监乱刀砍死,随即抛了武器。伴着刀剑落地的声音,众人朝着谢长庚跪了下去:“我等愿为秦王作证!”
他的人很快占领了皇宫。刘后为防走漏消息,这个计划,除了身边的人,连亲信也没透漏。
如狼似虎的士兵撞开了禁闭的大门,刘后一系的人,抓的抓,杀的杀。民众惊慌不安,不知道宫中又出了什么大事,而普通朝臣,更是人人自危,唯恐下一扇被破开的,是自家的大门。
这一夜,上京戒严宵禁,除了士兵举着火把穿行街道控制四门的光亮,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长庚早早地出了皇宫,将那一片血和屠戮抛在了身后。
从十四岁开始刀头舐血,他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比这更加残酷的阴谋和杀戮。到了今日,如此场景,司空见惯,再引不出他内心半分多余的感慨。你死我活,四个字,就这么简单。
夜已深,在上京那高高的门楼之上,他迎风而立,眺望着远方那片不知何处的夜空。
身后这座有着将近百万人口的城池,已经从骚乱中恢复了宁静。无数人应当夜不成寐,忐忑地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只要他点个头,天一亮,他便就能被人拥着,以各种堂皇冠冕的理由送上那张宝座。他应当会是无比兴奋的。
但是这一夜,这一刻,他却发现,他的兴奋,并没有自己年轻时想象得那么多。甚至,还远远不及十九岁那年的那一夜,他怀着目的,一乘扁舟,行在江月险滩之中去长沙国求亲时来得兴奋。
此刻回想,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三年了,那么多年,他其实不过像是踏上了一条船,上去了,就想他该想的,做他该做的,朝着既定的目的地,一直向前,心无旁骛。
他的心情,几分感慨,几分纷乱。
城楼之下,尚沉浸在兴奋余波中的梁团等几名近卫,仰望着前头上方那个独自立在这座城的至高之巅的背影,静静等待。许久,见他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下了城楼,命人开了城门,随即翻身上了马背 ,朝外而去,急忙也纵马跟了上去。行出去一段路后,见是西山的方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去护国寺。
空山如洗,幽林静闃。护国寺那座雄伟的山门,在深蓝的夜空下岿然不动,远远望去,和其后的山峰化为一体,犹如盘古开天 ,便就如此。
谢长庚命人在山下等着,自己沿阶而上,他拍开寺门,向开门的僧人表了身份,问慧寂长老,话音落下,方觉自己唐突。如此深夜,竟凭一时意动,前来相扰。
他说:“长老若是不便,我便在山门此处等着,待天亮,再去拜访。”
那僧人望了他一眼,却合十请他入内。
耳畔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和不知何处角落传来的夜修人所发的隐隐的木鱼和诵经之声。谢长庚穿行在这片深夜里的禅院之间,当来到后山的那片塔林时,望着夜色下的一尊尊沉默的塔影,恍恍惚惚,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很久以前,他亦曾在如此的一个深夜,徘徊在这片塔林之间。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护国寺的后山塔林,在今夜这个极其特殊,心情亦万分复杂的日子里。
他被引到塔林尽头的一间禅院之前,僧人向他合十,随即离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四方禅院,静静地矗在他的面前。他在门外立了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他看到屋里点了一盏清油灯,一个老僧盘膝坐在云床之上。他恭敬地上去行礼,为自己夜半冒昧来访赔礼,道:“熙儿托我来向长老问声好。”
他说完,见那老僧并没什么反应,依旧闭目打坐,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一件过去三年之中,始终压在他的心底,他从不曾彻底忘记的事。
“长老,这孩子,和当年将他从你这里带走的那个妇人,到底是何关系?”
“她曾对我言,那孩子只是她偶遇投缘,从长老求去养在身边。我却总觉她在瞒我。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情,她从来不会痛痛快快和我说个清楚!”
他顿了一顿,又道,浑然不觉自己语气中的一丝怨恨。
长老依旧沉默,犹如入定。
谢长庚说完话,方惊觉他的话仿佛多了。但是就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又觉得心里仿佛痛快了许多。
或许今夜,他来这里,原本就只是想寻个能说话的人,说上几句话而已。他也没真的指望这个老僧替他解惑,或是回应。
他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索性坐了下去,坐到了老僧的对面。
“长老,那个妇人,无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你可知道,三年前我曾追她至君山,寻不到渡船,我冒着淹死做她洞庭水鬼的险,连夜游水,横渡了过去,我想求她再回心转意,长老你知道她是如何回应我的?她竟要我在江山和她之间做一选择!”
他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妇人!真当她是九天神女下凡!便是神女,怕也不敢有她那样的口气。”
灯油渐渐烧干,火苗灭了。禅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她凭什么如此对我,凭什么……她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过是她想赶我走而已……她可真是狠心啊……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女子……”
黑暗中,谢长庚依旧和对面的那个老僧絮絮地说着话,渐渐地,从起先的不平讥讽的语气,变成了沮丧。终于,他似乎感到累了,沉默了许久,呵呵笑了起来:“长老,今夜我做成了一件大事,我得偿所愿,我极是快活!从今往后,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不会去为难她,但我谢长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了!请长老你替我做个见证,倘若我再做不到,我便……”
他停了下来,仰卧在这间昏暗的禅室里。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忽然感到自己又愚蠢又疲倦。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要睡去之时,仿佛看到屋角那盏原本已经熄灭了的清油灯,又缓缓复燃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又置身月下江畔,看到了那夜似曾相识的一幕。江渚之上,浊浪滚滚,远处,一条乌舟连夜行船,去往洞庭的方向。他原本以为是那夜偶见的那一船人,待近了,才看清,那个立在船头上的青衣少年,竟是当年十九岁的自己。
谢长庚吃惊不已,追上去,呼唤他,那少年却似乎陷入了某种冥想,浑然不觉,头亦未回,逐浪而去。
少年怀揣着野心去求亲,得偿所愿,新婚之后大半年,他才归家,终于看清了自己求娶来的长沙国王女的模样。她不但生得极美,身子亦是他喜欢的,当夜圆房之后,他很是喜爱她,当听到她含羞告诉他,他们从前在君山老柏树下见过面,他还曾帮她救起了一只掉下悬崖的小鸟,他才恍然,想了起来,但也只笑笑,不以为意,觉得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可爱小心思罢了。
过了没几天,他就要走了,他的母亲要他纳戚灵凤,他虽有些不忍这么快就和她说这个,但还是去提了,想她若是愿意,最好不过,不愿的话,自己再怎么想个法子去母亲跟前先推脱过去。
她同意了,他有点意外,也为她的体贴而欣慰,于是纳了戚氏。他知道她不得自己母亲的欢心,受了委屈,却从没在自己跟前诉苦过,对她愈发爱怜,那几年里,除了为应付自己母亲的盘问之外,基本没怎么亲近戚灵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