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对我说的话,是否还作数?”
谢长庚一愣,对上了这小少年紧紧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顿了一顿:“你一个人从长沙国出来,寻我就是为了此事?”
“是。”他点头,“这非常重要!谢大人,我娘亲不相信你,她叫我亦不能信,但我却信你。所以我要寻大人再次求证,好叫我娘亲放心!”
“谢大人,您当初对我说过的话,是否还当真?”
谢长庚立刻便明白了一切。
他凝视着面前的这小少年,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熙儿,谢大人当日曾对你说,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收回。谢大人对你说过的话,亦是一样。”
“你来得正好,你回去后,转告你的娘亲,这个天下,有非战不能解决之业,亦有战未必能平之事。谢某固然洪水猛兽,但只要长沙国不趋前迎挡,谢某在一日,便不会往洞庭发一兵一卒。”
“有非战不能解决之业,亦有战未必能平之事。”
熙儿双目放出欣喜的光芒,口中飞快念了两遍,仰面道:“我记住了!谢大人,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太好了!我这就回去,转告我的娘亲,让她放心!”
“不瞒大人,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要及早回去。”他低声说,朝谢长庚深深地行了一礼。
谢长庚微微一笑:“我瞧出来了。”
他拦住了这急着上路的小少年,将他压坐下去。“你的腿脚怎受伤了?先休息几日,等伤好了,我派人送你回。你莫急,南下一路都有驿站,我今日先便叫人以八百里加急传信,把你的消息先传给你娘亲。”
熙儿感激地道:“谢大人,你真好。那我这就给我娘亲写一封信,请大人你帮我捎带!”
谢长庚含笑点头,自己亲手给他取了笔墨,看着他很快写好了信,传人递送出去后,蹲了下去,亲自查看他腿脚伤口。挽起裤管,见是一道划在后小腿上的伤,虽尚未结疤,伤口处略化脓肿,但好在止于皮肉。
谢长庚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被刀一类的利器刮出的伤痕。
“大人不必担心,是我路上自己不小心弄的小伤。出来前,我随身带了金创药,前些日,本已好了不少,这几日急着赶路,没来得及擦,这才又肿了。”
见他眉头紧蹙,熙儿立刻说道。
“遇到劫徒了?”
在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小少年终于低声承认,说是有日天黑了,还贪着赶走一条问来的捷径,遇到两个劫匪,上来要抢他的马和随身之物,起了冲突,这才受的伤。
“我用弩箭射了一人,一箭中他咽喉,另一人恐惧,掉头跑了。此后我便改走白天官道,再没遇到坏人了。”
“大人放心。路上我虽遇了坏人,但遇更多的还是好人。那些人虽穷苦,却热心给我指路,还有留我过夜,叮嘱我前方路上小心之事的。这一路过来,我见到了许多从前未见之事,颇多心得。”
“再不能有下回了!听见没有?”他对这个用平静语气叙沿途所遇的小少年说道,语气严厉。
“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向娘亲负荆请罪。”他垂眼,低声说道。
谢长庚望着这孩子那双似曾相识的漂亮眼眸,迟疑了下。
“熙儿,你为何不听你娘亲的话,定要来此寻我?”他忍不住问。
小少年慢慢地抬起眼,望着他。
“大人,虽然你和我娘亲已经没有干系了,但若有一线希望,我还是不想你们兵戎敌对。娘亲不信你,可是我相信大人你那天对我说的话,从没有过半分的怀疑!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带我去天山接娘亲,我们路上遇到了敌人,急着要点烽火,我说我去点,大人你宁可再去下一个地方,也不答应。在岳城的那天,大人你对我说话时瞧着我的眼神,和那时一模一样,我不会忘记。”
谢长庚的手在半空停顿了。
他凝视着这孩子,良久,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再说话,继续替他包扎伤口。
他年岁小,伤也只在皮肉,好得很快,休息几日便就结疤了。这孩子本就急着回去,恰好这日,谢长庚得报,长沙国派出来追寻的一路人也已追到,命人客气接待,安排熙儿上路返回。
在此的那些从前不认得熙儿的谢长庚的部下,见这孩子看着还不到十岁,竟敢独自从长沙国来此,颇是惊奇。刘安梁团等河西旧人,却是见惯不怪,被问及,便说了他当年更小之时曾做过的一些旧事,众人这才恍然。相比之下,这事果然也属寻常了。今日他要走,众人纷纷随谢长庚送他出关,距离近了,看得清楚,无不盯着两人的脸瞧,心中纳罕。
“小公子!此去一路顺风!”
刘安梁团等人下马送别,态度极是恭敬。
三年前,谢母从长沙国被接回来后的有段时日里,一直催人去把这孩子接回来。后来虽被谢长庚压了下去,谢母不了了之,但此事,谢长庚身边的几名亲近之人,却都有所耳闻,各人腹内暗自猜疑,无人敢提罢了。
熙儿先拜别谢长庚,再向刘安梁团等人一一还礼,请众人留步,举动极有风范,就要离去时,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回到谢长庚面前道:“谢大人,哪日你若回上京,顺道路过护国寺的话,代我向师父问一声安,就说我如今很好,日后若有机会,我再回去拜望师父。”
谢长庚颔首。
“劳烦大人了。”
他再次行礼,随即转身,利落地上了马,与来接他的人一道,朝南疾驰而去。
谢长庚目送前方那一队人马消失在了视线里,转身吩咐:“回上京。”
第79章
整个上京城中,今日最为得意之人, 当属谢母沈氏。
她本乡间一妇人, 嫁的丈夫虽饱读经书满腹经纶,可惜家道中落, 没有官运,最后只做了个驿丞。她跟着过了十几年紧巴巴的日子,又不幸成了寡妇,继而担惊受怕了好几年。但她后福大, 她的儿子出息。十几年后的今日, 不但封王拜将, 还就要娶当今太后的侄女为妻了。
数月之前,就在谢长庚打赵王的时候,谢母获悉当今太后有意联姻, 惊喜万分, 当即接连三次叫人给在外头的儿子传信, 催他答应。前些日,她得知喜讯,婚事要成,于是又催儿子接自己进京。
一切终于得偿所愿。今日,刘后身边的杨太监来接谢母入宫,道太后要和老夫人商议婚事。
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叫谢母难免第一时间又想起了那个从前被儿子给休了的长沙国翁主。想当初, 自己苦苦劝她回来, 她竟还不答应。谢母后来每每想起此事, 便觉意气不平,直到今日,她终于感到扬眉吐气了。
这样的婚事,才真正配得上她人中龙凤的儿子。至于
来接她的杨太监的态度,更是可用卑躬屈膝来形容了。
当今太后身边的红人,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的卑微 ,谢母的虚荣之心,在这一刻,更是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她也终于放下了些此前因为儿子执意不带回她孙子的不孝之举而令她生出的失望和闷气了。
谢长庚送她到了宫门外,恭敬地道:“娘,你入宫与太后慢慢商议事情,儿子事完了,晚些再来接娘出宫。”
杨太监在旁笑眯眯地恭维:“早就听闻秦王是个大孝子,今日方知传言不虚。老夫人这般好命,世上又有几人能及”
谢母心里愈发得意。她看了眼儿子,低声说:“庚儿,你莫怪这回娘催你催得紧。实在是你年纪不小了,房中无人,成何体统。何况那个孩子,我一直叫你接回来,你又不听!娘是着急,为了你好啊!”
谢长庚微笑道:“娘为儿子好,儿子知晓。”他说着,忽蹲下身去。杨太监斜眼看去,原来他为老母拿掉鞋面上方才不小心沾上的一片草叶。又吹了吹,吹去边上的一点浮尘,这才起身说:“杨公公,我母亲没见过什么世面,若在太后面前失礼,还望担待些,待我事毕来接人,我再代我母亲向太后谢罪。”
杨太监连连摆手,“太后一直就盼着与老夫人见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可谓双喜临门,高兴还来不及呢。秦王多虑了!”
片刻之后,便有隐身在暗处的眼目将话暗暗传到了刘后跟前,道谢长庚方才站在宫门之外,目送他母亲被人簇拥着入内,直到人不见了,这才离去。
果然是个大孝子。
刘后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显得有几分束手束脚的谢母,陪着她说话。她的心中,在这一刻,又紧张,又激动。
拿他的母亲来做文章,他果然入了圈套。
已然穷途末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既下了决心,那就速战速决。就算他有所警惕,他也绝不会想到,就在他母亲来到上京进宫商议婚事的第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刘后曾得消息,三年前,齐王的人比自己快了一步捉到谢母,当时传出死讯的时候,他竟还要潜往东都收尸。
似他这般的孝子,倘若觉察有诈,是绝不可能将他母亲送入宫中,令她置身险地的。
她的计划布置得极其周密。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个赵熙泰便不足为惧。至少,绝对不会比谢长庚难对付。
刘后的脸上堆着笑,对谢母嘘寒问暖,又唤出自己的侄女来拜见。
谢母只知自己儿子封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是当今朝廷的重臣,太后面前的红人,半分也不知晓他那包藏起来的巨大野心,更是浑然不觉此刻刘后这张笑脸之下的杀机。她早就盼着能进京定居了,今日终于如愿被儿子接到了京城。太后敬她如同长辈,儿子也要娶天家贵女了,她坐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这辈子能活到这种地步,她感到无比满足。
刘后笑吟吟道:“这宫中虽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有几处景致还是不错,老夫人初次入宫,等议完了婚事,我便亲自带老夫人去走走。”
刘后说什么,谢母自然都是满口答应。她感激涕零地说:“我儿子能娶皇家的金枝玉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等他来接我,我叫他给太后多磕几个头,往后加倍效忠,为皇上和太后做事,报答恩情!”
傍晚时分,谢长庚入宫来接自己的母亲,被告知其母人在琼榭,请他去那里接人。
琼榭三面环水,一廊接岸,犹如漂在御池之上的一座华丽巨船,这季节上去,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杨太监正等在那道通往琼榭的长廊之末,远远看见谢长庚独自行来,急忙迎了上去,一边替他引路,一边笑道:“太后与老夫人议了婚事,便陪老夫人游御花园,兴头上来,在这里吃了几杯酒,太后一直作陪,此刻人都还在里头呢。秦王请随我来。”
长廊尽头的琼榭之中,隐隐有谢母发出的笑声,随风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