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知道,这个妇人,竟还有如此的一面。
她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因为她的到来,通往君山的唯一渡口,今夜布满卫兵,湖畔周围,更是寻不到任何一条能够送他抵达君山的小舟。
他伫立在湖畔,遥望着水深之处,那座被暗沉夜幕勾勒出起伏的黑色峰线的模糊湖山,想着那一个一个折磨着他的无解的疑问,想着她此刻在想什么,又做着什么,再也无法按捺下正在他的身体里煎熬着他的强烈念头,涉水而下,一个猛子扎进了湖水里,朝着漆黑深处的那座湖山游去。
洞庭连江,水域如海,风起时,恶浪澎湃,暗流汹涌,他又如何不知。
但这片洞庭水波,纵然再深,再远,暗流再汹涌,亦是阻挡不了今夜,他想要穿渡而过的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却无法浇灭那簇在他心头燃着的焦火。
他仿佛一把劈破湖水的刀,凭着一种犹如本能的驱使,憋着一口气,在这个漆黑而阴冷的冬夜里,不知疲倦,不停地朝前游去。
……
王兄去了之后,阿嫂悲痛过度,撑过国丧,人便病倒了。云梦前线作战的时候,岳城王宫里的日常国事,皆由丞相陆琳代为掌管,他对这些内事,驾轻就熟,但有些重要之事,还需等着和慕扶兰商议。慕扶兰从云梦归来,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为阿嫂看病,处置国事,忙碌不堪。
明日她要去位于湖心的赭山岛兵坞巡视,为能赶在当天回城,提前一日,于今天傍晚,在袁汉鼎的护卫之下,悄悄出城,打算在君山过一夜,明早从君山出发,便可缩短水程。
她带着熙儿同行。到达药庐的时候,已经不早。
她送熙儿进了屋,想陪他入睡,熙儿摇头:“娘亲,我已经大了,自己能睡。娘亲你早些去休息,不用陪我。”
慕扶兰知他心疼自己,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叮嘱侍女照顾好孩子,走了出来,回了自己的屋。
面前再没有她需要绷着精神去面对的人了。
她感到筋疲力尽,整个人的骨头架子,在这一瞬间,仿佛就要散了似的。
慕妈妈亦同行而来,替她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水。
慕扶兰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出来睡觉。
她喜欢君山。每每来到这里,哪怕再多的心事,再多的烦扰,亦能很快放松,心平气静。
倘若世上真有桃源,这座湖心之中的君山,便是她的桃源所在。
但是今夜,她却迟迟无法入眠。她起了身,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渐渐地出了神。
慕妈妈轻轻推门,见她还没睡觉,叹了口气,进来,催她上床,自己关了窗户,替她轻轻揉捏着腿脚。
慕扶兰趴在枕上,闭目了片刻,让慕妈妈去休息。
慕妈妈望着她带着倦色的侧颜,轻声说:“翁主,复州兵虽退了,你是不是还在担忧再来?放宽些心,莫多想了,真若再来,兵来将挡。我听说将士们对翁主你极是敬服,必会全力应战。”
慕扶兰知她其实是在替自己担忧,不忍她终日挂心,便道:“慕妈妈,我不担心。你也不要为我担心。复州兵不会再来了。倘若我猜得没错,李良突然退兵,必和谢长庚有关。至少,在他能吃掉齐王东朝廷前,他应该不会再特意对付我们了。”
慕妈妈这才恍然,迟疑了下,问道:“莫非是他感激你救回了他的母亲,所以放过了我们?”
慕扶兰睁眸,摇了摇头,微笑道:“慕妈妈,你想错了,不是他感激我,而是他会算计。”
“他这个人,野心勃勃,和齐王一样,都想做皇帝,又自私凉薄,但他是个大孝子,有真在意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他做事,又步步为营,不愿冒险。先前赵羲泰捉了他的母亲,我可以想象,他获悉消息之时,是如何焦心。但他若是发兵强行攻打,去救他母亲,就算救回了人,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此前因为王兄出兵,已经令他蒙受损失,倘若再为救母付出新的代价,可能会影响他筹谋已久的大业。我在那时,帮他送回了他的母亲,说雪中送炭也是不为过,他自然明白,这是我在向他求好。”
“求好之余,我放那个探子回去,让他也带去了先前被王兄劈成两半的王印。他如此聪明,岂会不知,我是在告诉他,我长沙国慕氏,也非没有血性。倘若求好不成,他依然不肯放过,那么就算以卵击石,也要和他对抗到底。”
“慕妈妈,他这个人,纵万般不好,但也有一点好,做事有度,不是个乖张之人。我已向他求好在先,给了他如此一个人情,王兄那事既已出了,他又何必继续和我们过不去?我们鱼米丰泽,不缺粮草,如今还能打上几仗,真把我们逼得投向齐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慕妈妈注视着慕扶兰,眼眶渐渐红了。
“你本是王女,金枝玉叶,合该捧在手心疼惜的,如今却要担负如此的重担,整日焦思竭虑不说,还如此疲累。先前你在云梦的时候,小公子天天担心着你。”
她擦了下眼睛。
“算是慕妈妈多嘴。我实在是不明白,当初那人来提亲之时,翁主你不是还欢喜的吗?他后来到底如何开罪了你,你竟厌他至此地步,何至于在他来岳城接你之时,你宁可自己破身,担了污名,也要激他休离?”
慕扶兰一怔,娥眉微蹙:“慕妈妈你莫胡说了。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慕妈妈再也忍不住了,道:“翁主,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来的那夜,你沐浴之时,一反常态,不要人在旁伺候,自己一人,那么久才出来。你以为当时没事了,我却瞧得一清二楚,你面色白得都没人样。后来你和他的话,我在外头,隐隐也听到了些……”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声音哽咽。
“那会是有多疼?我想着都难过,你却丝毫不惜自己!”
慕扶兰脸色苍白,她闭目,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慕妈妈,我乏了,想睡觉。”
慕妈妈低声道:“怪我不好,对翁主无礼了,往后再不敢提半句。翁主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她擦去泪,替床上的女子仔细地盖好被,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第74章
这段水路,若无渡船, 想靠游水而过, 常人根本无法想象,何况还是冬天。
谢长庚不过是仗着自己少年起行走于水道练就的过人水性, 冲动之下,竟就如此下水横渡。
饶是他年轻力壮,中途亦浮漂了数次,以补体力, 但在终于结束这段漫长的水程, 双足触及硬地之时, 人也早已是筋疲力尽,几乎虚脱。
他趴在岸边的一片荒草滩上,从头到脚, 没有一处不在不停溢水。他闭着眼睛, 歇了片刻, 待体力恢复了些,艰难地爬了起来,搓热自己已然被湖水冻得近乎僵硬的手脚关节,凭着多年之前的记忆,朝着药庐而去。
通往药庐的山道口,也布了卫兵。
他绕开,从后山攀上, 靠近了药庐。
前方不远之处, 一名站岗的守卫, 挡住了他的路。
他抽出了插在腰间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靠到了守卫的背后。
守卫仿佛觉察到了异样,但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从后死死地扣住了咽喉。
谢长庚正要割了这守卫的咽喉,手却又停住了。
他抬眼,看了眼前方那座屋子,略一迟疑,改而重重击了一下对方后颈,将人击昏后,拖到了草丛里。
已是后半夜了。
这个晚上,这辈子,他第一次,做了如此一桩几乎未曾考虑后果的冒险之举。
窗后立着的那道身影,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他今夜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见到的人。
他终于如愿,到了这妇人的近旁,正要现身,却看见那个慕妈妈走了过来,似在劝她去休息。
她的身影从窗后消失,窗户也被关上了。
谢长庚屏住呼吸,停在了昏暗的窗外墙边,等着那个慕妈妈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个多话的忠心仆妇,终于走了。
但是一墙之外,夜色里的那道身影,却凝固住了。
谢长庚的心在狂跳,跳得如同一只就要被击破的鼙鼓。
他的衣裳潮湿而冰冷,紧紧地覆在皮肤之上,后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湖里带出的水,还是方才涔涔而出的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从他跃入水中不顾一切朝着这里渡来的那一刻起,他便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见她。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存着如此多的疑窦。他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必在意。直到数日之前,他回忆起了他和她的初次见面。他再也无法容忍了。他知道,他必须要得到她的回答,无所隐瞒,以结束长久以来加在他心底的困扰和折磨。
就是如此一股心气,驱使着他,在这一刻,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一个措手不及的场面。
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些关于他的话,句句诛心,他无法反驳,甚至生出了一种如同被人当众剥光衣裳,赤条条无所遁形的羞耻之感。
这也就罢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亦从不以好人自居。随后,听到的那件事,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震惊。
他知道她一直厌恶自己。
但倘若不是今夜恰好听到了,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对他,其实远远不止是厌恶,而是恨了。
要恨到了何等的地步,一个女子,才不惜对她自己下如此的狠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和他划清界限?
曾经,他以为遭遇妻子的背叛,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挫败。
在那段已经过去的无法释怀的日子里,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愤怒,嫉妒,不甘,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痛苦。
然而,和她宁愿自毁清白自担污名也要与他撇清干系的决绝相比,此前他所有的愤怒、嫉妒、不甘,还有那几分痛苦,显得是如此的可笑。
今夜他方知扎心。
他再无法前行一步,亦是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阴冷的风,一阵阵地从他身边吹过。
他犹如被冻僵在了这个冬夜,在这片阒黑的夜色里,向着面前这扇朝他紧紧关闭着的窗,一动不动,直到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有刺客!保护翁主!”
急促的脚步之声,纷至沓来。
他的背上,随之传来一阵锐利的痛。仿佛被有着锋利牙齿的恶兽,狠狠地咬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见身后亮起了一片火把的光,院中冲入了十几名守卫。
数名守卫张弓,向着他,射出了方才的那一排箭。
慕扶兰披衣而起,打开了门。
院子里,点点火把,站满了神色紧张的守卫。
她望向那个被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