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天,居然有好几个戏班子被请过来,戏台就搭在城王庙前,足足有一层楼高。人们时常能听到他们演练时扯起的花腔,于是这块空地上开始有各种商贩摆摊设点,贩卖零食、点心、烟花和细巧玩具。
按理说,这里距离前线只有八十里,作为一个严肃的物资中转站,金浚城早就进入战略状态,宵禁时间提早半个时辰,并且不贩售酒水。然而从大年初五开始,太守居然下令夜晚不关城门,城池灯火通明,饭铺酒楼的美酒也一并敞开了供应。
一条条一例例,好像俱与王都发下的严令对着干。
当然普通城民不会去思考太守脑子为何突然瓦特,只是欢天喜地过节。这会儿还没出正月,往常人们都还在欢度新年。
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金浚城办起了祈福灯会,城王庙前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就连河水也被映得通明:
金浚城民往水中放入无数莲灯,任它们随波逐流漂向远方。在暗处看去,那无数微弱而又又橘红的光芒,真像天上的星辰。
这几天,柯太守承受了无数质疑,但他纵然心里打鼓也依旧得这么大操大办,因为——
这是云崕的意思。
云大国师,想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正月十四!
当日不等冯妙君旁敲侧击,云崕就很干脆地让她转告柯太守,他只有亲身体验过这么一回热闹才会愉快,才会让柯太守如愿以偿。
柯太守早知道这位国师在王上那里的影响力,咬了咬牙,还是照办了。
现在云崕和冯妙君就站在城王庙后头一株大榕树下。庙前人山人海,这里却只有小锚三两只。冯妙君不太明白,这人要的不是热闹么,为什么不去人气最旺的前头,反而跑来这里看树?
虽然这株榕树的确长势极好,树干至少有二十人合抱粗细。最奇特的是,哪怕在这等天寒地冻的季节,它也依旧华盖亭亭,翠叶遮天。
这种树在滴水成冰的寒天里不秃?不可能罢。
树枝上挂着无数红封,显然城民是将这株灵异的大树当作了祈愿树,把心愿写进纸条封装起来,挂到树上。
云崕却取出一壶酒,倒了满满一杯,将它倾在树根下,口中默念有词。
他的神色肃穆,竟是少见的庄重。
如此,共浇下三杯酒水。
他在祭奠什么人?冯妙君不知他为何跑来这里举礼,但想来那人对他而言很重要罢?
她对他的过往,更加好奇了。
即便是莫提准,也没能说清云崕的来历。
酒过三杯,云崕就把先前神色收起,笑着对她道:“你不想许个愿?”
“正有此意。”冯妙君端详着这棵大树,“对着它许什么愿最灵?”国师也信这一套么?话说,她对着他许愿是不是更容易被满足?
“财运和姻缘。”
冯妙君“哦”了一声,自去庙里取了纸笔写好。待她走出来,云崕只见到她手里捏着一个红封,不由得好奇:“写了什么?”
她好想翻白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锲而不舍:“求姻缘还是求财,这总能说罢?”
冯妙君没奈何道:“求财,大财。”
“这有何难?转眼就能达成。”云崕摸着下巴,“你何不求一求姻缘?”
“姻缘不靠求来。”她捋顺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我要自己决定。”
“哦?”他似是兴趣很浓,“安安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公子要帮我物色么?”她跃到树上,选了一处东南枝挂好红封,再利落地跳下来,“要长得俊的,身材好的,体力棒的,对我从一而终的,不纳妾不偷吃不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这个……”他挑起了眉,什么叫“体力棒的”,她要个体力超人的男子干嘛?
冯妙君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淑女吔,当然不能明讲要“器大活好”,这也太低俗了不是?
不过她以后要嫁的男人,肯定不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嘛。
云崕话未说完,就有一声长笑传过来打断了他:“哈哈,这有何难?包在本……”
紧跟着庙中负手踱出一名锦衣人,身量颀长,剑眉朗目,视年纪约在二十八、九上下。冯妙君认得,这也是个熟人。
虽然相隔数年不见,但这张脸基本没有多大变化,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还是那张嘴。
魏王次子,萧衍。
冯妙君原本背对着大庙后门,也背对着萧衍,后者只能看到窈窕的轮廓。她这一转身,萧衍的话就梗在喉间,突然失声。
世间竟得佳人如许,清艳似月下花开,那眉眼间俱是即将盛绽的芳华。
萧衍一时都移不开眼。
云崕面现不悦:“你不在家带孩子,跑来这里作甚?”
孩子?冯妙君面色一动,萧衍已经晋级了?也是,上回在聚萍乡见面,他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这人又是个好色的,生上一窝没问题啊。
萧衍也回过神来,笑道:“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父王不高兴,我赶来看一眼。”忍不住又瞟了冯妙君一眼,心想国师要么清心寡欲多年,要么直接便找到这等倾城姝丽,的确也符合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脾性。
“看完了?”云崕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好,好,不看了。”萧衍收回目光,再不往冯妙君那里看一眼,“我知道你心头有气才不去冀远,反而跑来这地方找热闹。不过此事也真怪不得王上……”
他这么一说,冯妙君才明白,原来云崕在金浚城闹得出这么大动静并不是自个儿贪图玩乐,而是摆给八十里外的王军看!
他要让那里的人知道,他已经回到魏境,但是心情极度不爽、不肯回军。
我的个老天,这家伙竟然能作到这个地步?
第188章 挂符祈愿
对他任性程度已经有所了解的冯妙君再一次惊叹。
“找热闹?”云崕却眯起了眼,“你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正月十四呗,还能是什么日子?按理说元宵当天才有游园、灯会和射谜,他非得硬生生提前一天,让全城百姓陪着他闹腾。
不过萧衍想了想,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今儿正月十四了?难怪,难怪,是我过糊涂了。”他叹气道,“战时千头万绪,我竟然把这个忘了。”
冯妙君看看云崕再看看他,不明白个中又有什么玄机。萧衍轻咳一声:“我知道父王突然挥师东进,你心里有气。不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已经等待多年……”
云崕淡淡道:“既如此,他自己将峣国拿下便好,还要你来找我作甚?”
“唯有国师出手,大军方可称百战雄师。”萧衍向着云崕一揖到底,面色郑重,“金浚城灯会也办了,父王也派我来请你了,只望国师大人赏脸,起驾前往冀远如何?”
气氛突然有些凝重。冯妙君站在一边微微垂首,谁也不看,安心当她的透明人。
好一会儿,云崕才皱眉道:“罢了,走吧。”
毕竟他还是魏国国师,跟君主拿乔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魏王派了二王子来请他,他也顺势见好就收。
萧衍顿时开颜,双手互拍两记,即有一辆大车驶了过来。拉车的不是凡马,而是四匹称作“赤尾”的异兽,长相如巨鹿,通体红艳,比马还大了一圈。冯妙君在晋都倒是见过它的同类,由一家名门养着,但毛色没有这般纯正。
其天生自带风系的轻身神通,速度比骏马还要再快上两倍不止,奔跑起来可谓风驰电掣。
萧衍一摆手:“请。”
云崕却道了一声:“慢着。”只身走进庙里。
萧衍和冯妙君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想什么。
好在这人很快就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个红纸封。
咦?
国师大人也要祈愿?这不科学,他自个儿不就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需要向一棵大树求什么未来?
萧衍的长随上前,想替云崕挂起红封,后者一抬手拒绝了他,反而向冯妙君看了一眼:“你来。”
她知道这人有古怪的洁癖,不许旁人乱碰自己物品,于是接过纸封跃上巨榕,替他找了个好位置挂上,下来时顺手拍了拍自己衣角:“公子,这棵树什么来历?”能让他这么上心。
“没什么来历。”云崕淡淡道,“就是活的年头长些,有四百多岁。”
四百岁的人不多见,树却不少见,的确没什么稀罕的。
几人鱼贯上车。冯妙君临登车之前,将外头立着的萧衍随从招来道:“将此物带给柯太守,让他镇在太守府里就成。”
那人小心接了,转身去办。
她递过去的是一截树枝,断口还很新鲜,显然是从榕树上现摘下来的。不过她可不是唬弄人,枝头泛着一层莹莹红光,在暗夜中赫然有点凄艳之美。
这枝子经过云崕之手,就附上了少许元力。尽管只有极细微浅薄的一丝,也足够调派金浚城一整年的风调雨顺了。
这是国师对于柯太守盛情款待的赏赐。当然,这是私人馈赠,不占用国家调派的份额。
萧衍在车上看得痛心疾首:“奢侈!”天下第一等宝贵的元力,就送给了金浚城这种弹丸之地,暴殄天物啊!
云崕理都不理他,脸上满是“你管得着么”的纨绔表情。
冯妙君也爬上马车,就坐在云崕身畔。大车启动时,她也着手烧水煮茶。
萧衍任务目标达成,心里放松下来,这会儿就欣赏美人动作轻柔写意,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这位是?”
“安安。”这不是冯妙君自报家门,而是云崕恹恹回了一句。
从这称呼上,冯妙君就知道他无意告诉萧衍,她的全名。她和萧衍虽在三年前有数面之缘,不过女大十八变,她已从小姑娘长成了娉婷少女,面貌差异很大。萧衍当年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会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云崕也不想他们相认,省得这家伙又有本钱套近乎,聒噪得很。
连姓都没有,不是昵称就是赐名。于是萧衍立刻明白,眼前这倾国倾城的佳丽,居然是跟在云崕身边的侍女。
他瞪大了眼:“是你新收的侍女?”
废话,不是新收,难道是旧人?云崕眼皮一挑,懒得回答这个弱智问题。冯妙君倒是冲着萧衍露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