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6页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归,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会大闹大吵,哪得像此刻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却见秦素正凭窗远眺。
  过了五年的清贫日子,秦素的肤色不算白皙,脸也瘦小,却终是掩不去眉目里的妍媚。
  只是,这般明艳的容颜,却偏多了一股板正肃杀之气,便如那桃李含苞却遇凄风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异。
  这样的秦素,让阿妥觉得陌生。
  不过,这种陌生并不叫人难受。阿妥甚至觉得,身为秦家女,秦素早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牛车行至田庄外的小树林时,秦素叫了停。
  此时的她早已换回了女装,待车停稳后,她便下了车,也不叫阿妥跟着,独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还在对着那半车的杂物想心事,根本便没注意到秦素下车,而福叔见她并未走太远,便也没跟着。
  车子在庄口只停了一会,很快便又重新驶动起来,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时漏,恰是午初时刻。
  简单地用罢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从厨房里搬了两个腌菜缸,洗净备用,又叫福叔将今日采买的那半斤黄柏槌碎,秦素自己则将拿了杆枰,仔细地称了半升橡斗子、三钱胭脂。
  这些皆是今日采买来的。
  不一时,福叔便将黄柏处理好了,秦素便将碎黄柏与橡斗子分别放入腌菜缸中,每缸里头各放了两升水浸泡。
  这两样东西要泡十二个时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搁在角院里。
  忙完了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从那一匣子笔墨纸砚中,取一了张竖纹棱纸,拿妆盒比着,裁成了宽七寸五分、长九寸大小的纸样,共裁了四张。
  裁好之后,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试了试浓淡,旋即便以笔蘸墨,在裁好的纸上写下了“广陵郡江都县”几个字。
  秦素在写路引。
  或者说,她是在伪造路引。
  陈国路引,竖棱中纹黄柏纸制,宽七寸五分、长九寸,书大篆,是陈国人前往各地的通关证明,发放时一式两份,一份留官府备案,一份随身携带,每过一地,均需盖上当地官印为证。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陈、赵两国边境突起争端,猝不及防之下,位于陈国广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县尽皆失据,被赵国收入囊中。
  自那一战后,三国纷争再起,大乱之势渐生,直至最后,真正的强者出现……
  秦素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还是喜欢乱世的。
  这世道一乱,她便也有了空子钻。就好比此刻,若没有半年后的那场乱子,她又哪来的便利伪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县,连地方都叫人占了去,这县署里的文书记录肯定也就没了,且边境战事一起,百姓们自是纷纷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乱,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几枚官印,也是说得通的。
  如此一来,一则无证可查,再则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从假变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弯了弯。
  隐堂所授诸般杂艺,有些还真是很管用。
  当年在隐堂时,假造公文便是极为重要的一课,尤其各国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语、字数、字体、纸张、印鉴等等的特点与差异,那授课的夫子皆讲得十分仔细,考试也极为严格。
  所以,秦素会写公文,遣词造句还很正规,此外她还会仿字、染纸以及刻印。
  只这么听着,自会惊于她所学甚多,然若细究下去便知,她所学诸技皆极有针对性,驳杂不纯,且极为偏科。
  仿字,不过大篆与隶书两种,皆为三国公文通用字体,不求写得好,只需字迹端正;染纸,她也只会各国公文纸与部分诏纸的染法,因这两种纸不许民间贩卖,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样的粉笺花笺,她却是一样也不会;说到刻印,这个更是考验功力,秦素那时每天都要抽出半个时辰练习,两年后也只能勉强仿刻三国各州、郡、县的名称,以及“官、宫、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几十字。


第10章 何所忆
  前世时,便是靠了这一手技艺,秦素逃过了数次危机。不过那皆是在赵国,如今她仿的却陈国公文,这还是两世加起来的第一回,难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写完了,秦素一共写了两张,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只待明日染罢即可。剩下的那两张她预备先空着,明日一并染出来,以防将来有用。
  看看匣中尚余的细纹与大纹竖棱纹纸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将它们也全裁了出来。这两种规格的纸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官阶,只要染成黄柏纸,便是陈国官方所用的公文纸了。
  做完了这些,她又拿起墨锭开始磨墨。
  这一次她将墨磨得极浓,之后便自匣中拣了一卷薄白棉纸,打开展平,开始为印章起稿。
  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些了,如今重拾旧艺,秦素写了好几稿才算满意。待写罢印文,便将纸返覆于印石上,以小笔沾水轻刷。这纸极薄,不多时便将反字印了出来。
  渡稿已毕,接下来便是刻印了。陈国各县皆以阴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阴刻之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影西斜,在白墙上映出浅淡的几撇云影,那光影层层缕缕,渡进窗中,又换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来,极为不雅地伸了个懒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这一个下午的时间没白废。
  她搁下刻刀,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边的斜晖出神。
  夕阳淡极近无,将她的眉眼轻轻拢着,有一种格外的干净,如线描点染的画稿,只待辅以浓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艳绮罗。
  然而,这靡艳却迟迟未至,这绮罗便空落落地起来,那画稿便也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将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细看。
  秦素出了会神,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无甚错漏处后,她便又起了身,将东西收拾在了书匣里,拿了把小铜锁锁了,遂又去了角院,将早上买的一壶酒拿回了屋中。
  她这一进去,便又是关门阖户,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
  阿妥夫妻两个却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秦素瞧在眼里,十分满意。
  在宫里活得久了,便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才真正顶用,便是像福叔与阿妥这样的才好。那些有小聪明的、爱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坏事,也最容易被人收买。
  晚食之前,秦素终于开了门,她肃容唤过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报阿豆逃奴。
  “她卷了我最值钱的几样首饰走了。”秦素语声恚怒,双眉耸立。
  “女郎,可要往府里报一声?”福叔便问。
  阿豆的身契并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里,就算是成了逃奴,也应该给秦府的管家太太报个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摇头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报官,再去寻庄头说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块碎银递给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钱,你看可够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点头道:“够了。”又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问:“庄子西面是否有一户人家,家里只祖孙二人,那老妪说话是南方口音,孙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妪姓周,阿承今年八岁。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时候阿承病了,请医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她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了福叔近前,另递给他一块碎银,并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
  福叔应诺一声,又等了片刻,见秦素再无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终,对秦素手上多出来的银,他连个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没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与耳房的灯火也逐次地熄了。还未至戌正,整间院子便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子初时分,秦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窗纸上映着浅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借着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烛,摸黑出了房门,来到了位于角院旁边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几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贫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搁也不会坏,且地窖亦有储物功能,穷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极大,门后是七级向下的台阶,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气,另一头还挖了通风的气孔,人在里头也不会憋闷。
  秦素轻轻拉开了窖门。
  夜风携着微茫的月色,洒上石阶,空气里弥散着极淡的酒香,还杂着些甜腻的糕饼香气。
  秦素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
  石阶尽处搁着一只小铜烛台,幽幽火光驱散了黑暗,隐约可见旁边倒卧着的一团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那团人影,似是迟疑,又像观望。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听不见呼吸声。
  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
  她返身轻轻带上门,裙动如云絮,飘飘摆摆步下台阶,一点声音都未出。待行至阶下,她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向四下照了照。
  烛光所及处,是散放着的菜坛与油瓮,还有几口袋米面,再往里约七八步,则是半人高的一堆砖瓦,还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岁房子漏雨,福叔为了省下雇人的钱,便与阿妥一起动手修好了屋顶,这些砖瓦便是那时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处,上头积了厚厚的灰,显然是很久无人涉足了。
  秦素持烛前行了两步,确定那砖瓦无人动过,微微松了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阿妥他们通常极少去菜窖,可她总要亲眼看过了,才会放心。
  她回身来到那团人影处,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尸体。
  这张脸,以及这具身体,曾无数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粘腻的,潮热的,混浊的,像雨天时身上的湿衣,牢牢地贴在人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手中的烛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气孔里传来的风吹的,秦素的脸被烛光映着,阴晴不定。
  那粘腻得几乎令人发疯的感觉,在这微凉的风里散开了。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郑大,她前世的“奸夫”,此刻已经断了气。


第11章 往事杳
  烛火下细看,这人倒真是生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乌紫的难看死相,也没掩去这张脸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无表情,举烛往尸体的周围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郑大的手边倒放着一只酒壶,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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