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秦同春首,春不顾秦。前世的秦家满门抄斩,秦素遍身污垢、忍辱半生,她一直以为,那是命。重生后她才明白,那不是命,而是局。破局求生,折春成锦,她,真的能做到么?
第1章 草堂秋
向晚时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
九月尾的天气,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寥无人迹,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地面,无端地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视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
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错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发出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零落的谯鼓,敲得人心底发凉。
阿豆微微打了个颤,将手里的铜盆又往怀中拢了拢,肩膀也缩了起来。
盆里盛了半盆的滚水,是她才从灶房打来的,预备着一会给女郎净面用。
不过,女郎一向喜用温水,因而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还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头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拢,清秀的面庞上便有了几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嫩柳般的身姿,却也只能在这寂寞的山野里……
她叹了一声。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觉得可惜。
她转过身,小心地捧牢铜盆,感受着胸腹间那团被热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进了堂屋的房门。
堂屋布置得整齐,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洁净。然而,也仅只这一间房而已。卧房便设在西次间,门上只用铜钩挂了一层薄棉帘子,那帘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头更无绣纹,唯有几个鲜明的蛀洞,昭示着此处的寒酸与简陋。
掀开棉帘,便是一间大得有些空阔的房间。家俱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妆台缺了一足,用木块垫着;墙壁上霉印斑驳;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损,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墙摆放的三屏雕花罗帐床还算完好,透过两重洗得发白的青纱,隐约可见床板上雕镂的灵芝卷草纹。
阿豆放轻了脚步,将铜盆与布巾搁在了架子上,轻轻吁了口气。
她才从外头回来,又见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谎称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滚水进来。
她想趁着晾水的时间找些东西,就算一时有人进来,她也有现成的托词。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侧耳听了一会,随后上前几步,悄悄掀开纱帐,向里窥视。
帐中睡着一名女子,半侧着身体,双眸紧闭。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几许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面颊,鼻息轻浅,显然睡得正沉。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渐渐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良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这橱架原先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显然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风筝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哨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当当。唯在最下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任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许久不曾被人翻动过了。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纸上抄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动作十分轻巧。
纱帐中,秦素缓缓张开双眸,凝视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表情。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几许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青气。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遗忘了一般,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照管地独自长大。
秦素淡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前世的她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来也有着可以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满身泥泞,最后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那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却是一叶孤舟,上无家族支撑、下无子女固宠,可恃者,唯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却又在即将抵达巅峰时,倏然坠落。
她仍记得落入金莲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脱离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觉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飘渺,恍若一梦。
她忽然觉得讽刺。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执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名声尽毁之时,她想过去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却是,求死而不得。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死亡于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为乐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尽头的黑暗沼泽,满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那个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耀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可死亡却偏于此际降临。
凤冠近在咫尺,那荣耀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当她渐渐沉入水底时,金莲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旁的宫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碧瓦,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在金莲池温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里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压抑的情绪,蓦地尽数爆发。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透明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一粒一粒,飘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事物,是干净的。
原来,自她那早已浑浊的心底流淌出的泪水,与十四岁少女纯净眸中滑下的泪水,并无两样。
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至,她在将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随后,她便看见了火光。
宫墙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还有厮杀声奔袭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带着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却仍在大笑,笑出了声。
委实是太可笑了,不是么?那算计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国破之时。
什么算计阴谋,什么尊荣显赫,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过是明日尘烟。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泪,她纷乱的发线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团混沌将她包裹。
可是,当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却来到了这里――中元十二年的连云田庄。
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运的开端,亦是秦家走向灭亡的起点。而她,却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来了。
第2章 意绸缪
暮色涌入寒窗,两重纱帐、一床薄被,却终是挡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两天前醒来的。
经历了最初的迷茫、慌乱与颓丧后,她的心境已然平复。
前尘若梦,她不想、亦不能永远囿于过去,她终是要着眼于当下,为这一世的将来好好谋划。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因为贪玩,非要看阿妥帮庄民烧麦杆,结果被浓烟熏倒,在床上养了几日。而若她未记错的话,秦家报丧的人,近几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边翻开的历书。
她的父亲、江阳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几日随郡守外出行猎时,不慎坠马而亡。
秦素已经不大记得秦世章的长相了。
自七岁那年被送来连云田庄“养病”,她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父亲。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蒙了尘、落了灰,被光阴抛进了角落,再也无法忆及。
秦素怅怅地转开眼眸,望向纱帐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绣纹。
蓦地,膝盖处一阵锐痛传来,酸胀无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随后,一丝苦笑便爬上了面颊。
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世此时,她的膝盖还未养好,一逢着阴雨天便会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摸了摸。
膝盖的骨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亦粗糙不堪,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细腻与秀致。
秦素挪开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阴冷的祠堂罚跪,整整两日连水都不许喝,跪姿稍有松动便是一戒尺……年仅七岁的她能活下来已属大幸,膝盖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身为卑贱的外室女,被如此对待也是她该当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见悲喜。
一个外室女能被家族认回,便是在民风最开放的唐国,亦极少见。不过,秦家的情况委实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无故认祖归宗的。
她的父亲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两房,秦家子息之单薄,由此可知。
东、西两院的老夫人虽各有私心,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无论嫡庶、男女,秦家的孙辈须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进入秦家,并被养在了长房名下。
秦素对生母赵氏的记忆极为模糊。赵氏去得早,在秦素还未满三周岁时便病故了。
据说,赵氏出身卑贱,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轻易带她回家,只敢在外头养着。
赵氏死后,秦世章许是心中有愧,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极为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不过,在秦素六岁那年,这份宠爱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庄“养病”,她才算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秦素转过眼眸,盯着仍在翻书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