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不是个聪明人,亦不会拿着礼制为由头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钟氏怀疑,此事是吴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吴老夫人为何突然要针对西院,现在的钟氏最为忧心的,是西院并非水泼不进,她明明已经叮嘱过下人,在给秦彦昭加棉被铺软褥时,不许走漏风声,可最后,东院还是得到了消息。
钟氏暗自打量着吴老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此际看来,总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
太夫人轻轻嗽了一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她今日起得早,此时已是微感疲惫,便叫人拿一只隐囊放在背后靠着,环视了众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们下来,是要与你们说件事,此事……”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转首唤周妪:“妪,你去一趟蕉叶居,请大夫人过来一趟。我一时却忘了,这件事她也需知晓。”
周妪躬身应是,至廊下唤了一个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门。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遗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后,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将德晖堂南面的一所安静雅致的院子单拨了出来,供他们居住,便是蕉叶居。
俞氏是个识趣之人,住进蕉叶居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会避开。每年几位夫人过寿,她皆是从不出席的。而当年林氏有孕之后,病体初愈的俞氏甚至还带着未足一岁的秦彦雅避去了府外,于上京城外的白马寺为亡夫诵经、为长子祈福,整整静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长女秦彦婉并长至周岁过后,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后,俞氏每日皆会去德晖堂走两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辍,谨守规矩、从无逾越。而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她则是从早到晚足不出户,尽量不与两院诸人见面。
太夫人十分爱惜她的懂事,便时常劝她出来走动,又怜惜秦彦雅幼年失考,便将她当作嫡长孙女养在身边,还派了极稳妥的仆妇照料瘫痪在床的秦彦端。
近些年,秦彦雅年岁渐长、将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肠,便也愿意出来走一走,偶尔亦会受邀去两院老夫人处坐坐。
见她如此,太夫人便越发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会请她过来商议,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连吴、高、林、钟这几人,亦对她十分信重。
众人在屋中闲话了一会,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见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头发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着她的秦彦雅也是满身的雪花,两个人立在廊下扑掸着,又有小鬟上前帮忙除屐,一时便未及进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儿进来吧,廊下冷得很。”
仆妇得令便挑开了帘子,顿时一阵冷风掠了进来,那竹屏映了天光,无数雪片乱影纷纷,直扑了过来。
“外头风大,你们快进来暖暖。”太夫人提了声音说道。
俞氏与秦彦雅应了一声,双双进了屋。此时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彦雅则是齐衰丧服加身,进屋后先向太夫人请了安,又按着辈分依次与各位夫人问好。
周妪便叫人端了一张鼓凳来,置于太夫人身后的位置,秦彦雅扶俞氏坐了,方转立于堂前,柔声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亲一人出来,便跟着过来了。屋中此时正熬着药,雅儿还需回去看着,这便告退。”说着便折腰行礼,复又直身站好,仪态风度皆是上佳。
她生着一张清清净净的瓜子脸,墨眉澈眸,雪白晶莹的肌肤像是能发光,只立在那里,整间屋子便跟着亮了几分。
俞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太夫人便和声道:“小雅便是孝顺,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彦雅躬身应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妪服侍,方缓声道:“前些日子,董凉去了大都,约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了。”
诸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董凉去大都做什么,两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两分来。必与薛家有关。
薛二郎一路护送秦素回青州,半途还帮着处置了一群强匪,这般恩情,秦家总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在乎,礼仪上却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凉是几时走的?带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条可一并带去了?”吴老夫人问道,并未掩饰语气里的热切。
太夫人半阖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卫家仆也有十来个,董安也跟着一并去了,他叔侄两个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六娘的致谢字条也带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诚帮着打点。”
一听这话,吴老夫人不由喜动颜色,一迭声地道:“甚好,甚好。终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误了,那左诚聪明谨慎,可堪一用。”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素的不动如山,真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着,那就表明太夫人将她的提议听了进去,愿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旷的名字,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高老夫人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道:“姒妇如愿以偿了。”语罢饮了一口茶。
她与吴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后秦世章兼祧两房,改口唤吴老夫人为母,她二人当着外人的面便互称对方为“夫人”,然私下却仍是习惯旧时称呼,两个人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话中有话,吴老夫人自是听出来了。她倒也坦荡,颔首道:“吾愿已足,自是欣然,多谢娣妇。”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妇也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亦不再往下说。
林氏却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董凉这一走,便只有冯德与周喜这几个了。不日便至年下,诸事繁杂,丧中亦有丧中的规矩,且天气又冷,每日采买也成问题。”
她主着中馈,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凉总领诸事,其侄董安管着采买,这二人离开让她顿觉不便。
第60章 议家事
太夫人淡声说道:“所以我叫了你们来,便是要商量这件事。董凉他们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钟财很能干,不如叫他来帮忙罢。”
房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刹那。
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钟氏却是满面错愕,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钟财一家乃是钟氏的陪房。她再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让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应庶务由东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人糊涂了。
钟氏垂下眼眸,飞快地转着心思。
坦白说,她并不想插手秦家复杂的内务,更不想让林氏有可乘之机。
林氏对掌家权一向看得极重,聪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来,便做个聋子哑巴也没什么。而府中诸杂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后便可能生出麻烦事来。
“这……怕是钟财太拙,帮不了什么忙。”钟氏细声说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说,长兄下个月也要到了,这个天气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钟财前去迎一迎。”
钟氏这理由找得极好。
钟氏的长兄钟景仁一直帮秦家打理着几处窑厂,每年年尾都会回府交帐,顺便送些年礼,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钟氏拿他做借口,却是再现成不过的了。
太夫人却像是早料到钟氏会这样说,慈声道:“你兄长过府还要好些日子,年下诸事却是眼前便需做的。便听我的,先叫钟财过来帮忙,旁的容后再说。”
语气温和,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满心的不喜,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拿袖子里的手出气,捏捏放放,倒弄得骨头疼。
太夫人态度如此坚决,钟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顺从地道:“是,便听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满意地笑了,又对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钟财的活计我来安排,你只管你手里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若不是吴老夫人暗里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当场委屈起来。
这也太没道理了。
走了个董凉,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礼,她无话可说。可是,钟财却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进来,这就已经叫人心里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还要亲自照管此人,将林氏这个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没怨气那才奇怪。
见林氏面上青气隐显,吴老夫人心底微动,便想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他们东院是一条心的。
然她的嘴才张开,忽地便想起董凉此去大都,说到底还是在帮左思旷。太夫人肯点头帮忙,他们东院便欠了个人情,如今拿钟财来抵,倒也不吃亏。
心中念头转了一圈,原先那责问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吴老夫人张开的口停了片刻,方挤出来一段话:“君姑操持辛苦,有什么能帮的且开口,我等自是不遗余力。”
客气话总是动听的。
太夫人面色稍霁,和缓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为着秦家也需齐心。”眼风不偏不倚,恰恰扫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锐利冰寒的视线一触,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冻成了冰渣,气势也弱了下来,提了心、软了声,起身嗫嚅道:“谨遵太君姑教诲。”
钟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训得是。”
俞氏见状便不好再坐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并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点不知情,坐在那里亦是只语未出,然太夫人教训两个孙媳妇,她这个前长孙媳却不能干看着,必须有所表示。
见俞氏站了起来,太夫人连忙道:“罢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轻语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坐了半日,骨头都松了。”说着便向吴、高、林、钟四人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外头雪大,路上慢着些。”
众人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搁,告退后便两两相携着出了屋。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真真是飞雪连天、琼玉漫舞,放眼望去,竟连对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几个人各怀心思,也没心情看风景,各自点了点头,便举伞的举伞,乘兜的乘兜,不一时,那数点人影便隐没于接天连地的大雪中,须臾没了踪影。
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霁天晴,满世界清光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秦素甫一醒来,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会眼睛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