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吃。
隆平小公主未曾及笄,不通诗画,不懂史实,一口官话讲话尚且算不得清晰,谈吐也不文雅。
虽然她是皇帝唯一的小公主,但仍旧叫那些风雅的贵妇贵女们暗自摇头,而宴上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隆平公主都接不下来,听得似懂非懂,大多数时候更是一头雾水。
很快,隆平公主连宴都不赴了,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亦是悄无声息的。
京中贵人们私下都笑言,这位说话都带着稚拙土味的公主,终于认清事实,不再来硬融她们的圈子了。
实则不然。
隆平公主比谁都要强。
即便她那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可是骨血里面的那份坚韧的倔气,与开国皇帝如出一辙。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成日环佩叮当的贵妇贵女们,私下瞧不起她?
可是父皇根基未稳,而她是个极其聪明识趣的公主,从不会给父皇添麻烦。
于是她从紧闭宫门那日起,就命令宫中女官,教她社交礼仪,并且每日恶补诗书功底,手腕上缀起鹅卵大的玉石,咬着牙扎扎实实地开始练字。
那段时间不但隆平公主每日繁忙充实,宫中女官和请来的先生皆被她折腾个底掉。
不过好在隆平公主虽然性格古怪,脾气又十分烈性,但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每日该做甚么就是甚么,即便再累也要挑灯完成。她又很聪明,虽然并不好学(……),但却令几个师父教的非常舒心。
隆平公主好胜好强,但她不会把瞧不起她的人都弄死。
她只会让这些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是怎样一步步越过她们的,看着她是怎样比她们更仪态万千,尊贵睥睨的。
如此整整五年春去秋来,在隆平公主及笄时,她突然出现在京中贵妇人的视野里。
长成少女的公主,继承了□□皇帝凌厉上挑的眉眼,和元后妩媚大方的相貌,这些特征融合在一起,使得她缺少了身为贵女的诗书娴雅之气,却有了独属于皇家的傲然贵重。
这消失多年的隆平公主,不仅谈吐悠然得体,通身的气场也叫人忍不住巧笑讨好。只是公主她非常漠然,几乎甚少与任何贵女有私交,只是偶尔得了趣味,也会淡笑赏赐些内造的小玩意。
不但如此,隆平公主也开了几场宴席。
其中最最盛大的一场,是在皇帝陛下的顺徵殿。
那可是皇帝接待近臣,并批阅奏折的地方。寻常时候,即便是再受宠的宫妃,也不可能有机会进这样的地头。
可是隆平公主是皇帝的掌上珠,从前多年的亏欠,和对原配的眷恋深爱,使得□□皇帝把隆平公主捧在了掌心。
一个顺徵殿算甚么?
即便隆平想要把御花园挪平当马场,高祖皇帝顶多就是叫人另做一个园子。赏花儿嘛,去哪里不好?朕家囡囡开心最重要。
可是能进顺徵殿吃宴的贵人,不是从前卖力讨好过隆平公主的,那就是出身极为高贵的。
有些上下不着,但平日里也很有颜面的,反倒不在被邀请的行列。
这趟宴席用的酒樽碗筷,皆是统一从西域进贡的浣月玉石打磨而成。这玉石本就千金难求,即便求得了,没有顶尖的手艺师傅,仍旧无法打磨出薄如蝉翼的壁垒,不是磨碎了,就是不敢动手辞工的,便是顶尖的贵族家里,也未必能有一套。
而吃用的,皆是□□皇帝的御用大厨亲手做的。
那个大厨是高祖打天下时遇上的一位民间食神,能听见食材本质的声音,做出的菜传闻能不费吹灰之力,降服敌军将领,使之归顺大统。
当然,事实是否有添油加醋不得而知,至少可知这位大厨做的菜色不拘一格,可精致也可粗犷,但味道却卓绝难忘,堪比仙宴琼浆。
不但如此,便是用的歌舞姬,亦是不走寻常路,能足尖踏飞空绫罗而舞,回眸一笑似九天玄女,又轻盈似蝶,不像凡物。待再睁眼时,舞女却消失不见,眼前又多了几个珠圆玉润的灵童,一切都似仙境一般。
这样的一场宴席,不说多少银两能做成,即便是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皆让宾客的享受达至淋漓,亦非是常人能模仿出的,而开宴的顺徵殿,亦是无人敢比。
很快,出来的几位大贵人皆称赞公主妙思,又露出神往难忘之神色,都道去了隆平公主的春日宴,那旁的宴席便是再精致也枉然。
这次宴席给隆平公主打开了社交之门,可她却反而不大交际了,即便是再多的请帖,至多也只应一张,紧闭宫门,修行自身。反倒叫人称赞颇有江绾之风。
盛宴上用过的浣月玉碗筷,因其贵重难制,即便是顶尖豪门,也未必有收藏,故而皆叫公主私下卖了,赚得的银两皆用来以皇室名义布施粥菜。
虽说是私下做的,名声却不胫而走,如此,深居简出的隆平公主,又得了乐善好施,观音在世的美名。
从那一年起,京城贵女无不以被隆平公主称赞而自豪,更多的则效仿起公主着装语气。
年少隆平公主洗净铅华,跃然而上,成了京城人人争相交往的贵人。
在顺徵宴之后,隆平公主的每一趟宴席皆十分独特而有趣味,不论是否奢华,却皆叫人难以忘怀。
直到今年,隆平大长公主已然迟暮。
当年宠溺她的父皇驾崩多年,如影随形的贵女们大多离世。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盛宴。
只为了她最珍贵的乖宝。
第68章
然而大长公主这趟宴席,却并非是她本人所策。
在教会阿瑜一些宴席基本常识之后,大长公主便把自己用惯的几个管事奴才都丢给阿瑜,叫小孙女自己想,该怎么请人呐,又该把场地设置在哪儿,菜色都要走哪派……
大长公主事先说好了,阿瑜一应的要求,他们都得满足,就算要把宴席开上九重天去,也得给她把法子想好!
当然,阿瑜肯定不会要把宴开上天,她没这么无理取闹。
她就琢磨着,开甚么样的宴席好呢?
小姑娘自己其实不知道,大长公主设这样的宴席,其实端是为了她一人。
她很快便有了自己的想头。
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而阿瑜从前也听过一些老太太年轻时候的事体,她一直觉得,看着现在的老太太,实在难以想象她从前的模样。
听闻老太太少女时会鞭法,曾有言官向高祖进谏,说公主殿下年少不知事,只吾朝人士多慕雅,公主虽仪态端庄,却少了雅性,还爱舞鞭弄剑,容易招惹流言,恐在婚嫁上有碍。
高祖觉得也对。
不是说他的公主嫁不出去,而是说公主的婚后生活可能很不和谐。毕竟那时的世家子弟,大多力道比隆平公主还小,皮肤又白又细,描眉梳妆的劲道不比女人差。
于是高祖便劝女儿,人前少弄鞭子,你看你在贵女中的名声不错,可在男人中间,已经被说成熊精山怪了,父皇就担心你未来夫君心里不喜欢你啊,这样你怎么幸福?
他一点都不担心女儿将来衣食富贵,却只担心他若死了,女儿就没人爱惜了。
隆平公主微笑道:“儿臣不改,那言官也该死了。”
接着公主殿下乘着马车出宫,使人把言官揪出来,一鞭子狠狠打在言官脚边,把人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少女冷笑道:“你躲甚么躲?是谁叫你编排本宫的!啊?”
她冷冷说话间金鞭把石板甩出几条白痕,手一挥,鞭子当空凌厉一削,言官耳边风声撕裂,刹那间束发玉冠也掉落地上,头发散落蓬蓬乱,瞪直了眼睛讲不出话。
这言官是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一辈子都没受到过这般惊吓,早已瘫倒在地上,嚅嗫着嘴巴说不出话,裤裆泛潮已然尿湿。
好在过路的镇国公看不下去,翻身下马,长腿三两步上前,对着公主的背影肃声道:“是哪家姐儿!何故在此羞辱朝廷命官?”
隆平公主背身反手一鞭子挥上,给经验老道的年轻男人一把揪住鞭尾。他摸摸下巴笑道:“这金鞭难得,然你不会使,可惜了。”
隆平公主用劲一抽,鞭子纹丝不动地握在男人大手里。
公主殿下漠然道:“给本宫放手!”
镇国公意外道:“你是隆平公主?”
隆平公主扭过身子,一双杏眼觑着他冷冷道:“放手。”
镇国公甚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脑子有病吧。
得知对方是公主,他一点都不怕,反倒是给那一张艳丽飒爽的美人面惊艳到了。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时看着她默然不语。
隆平公主不管身后嘤嘤哭泣的言官,借着镇国公拉鞭的手劲,飞起一脚狠辣踹向国公爷俊脸,皮肉声叫人听得牙疼。饶是镇国公经验老道,立即松手握住她的脚踝,一张俊脸也给擦伤了。
隆平公主鞭子也不要了,硬憋着泛红的眼睛,飞身离开,余下继续嘤嘤嘤的言官,和摩挲着伤口,隐隐发笑的镇国公。
接着,京中便有传闻,隆平公主彪悍泼辣,把过路的镇国公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半身不遂。
然而,并没有那日的言官甚么事体。
全城贵女:公主就是厉害!明日叫针线房给吾做几身骑装,吾也要效法公主,当一朵高傲的黑牡丹,英姿飒爽,岂不妙哉!
全城玉面少年人人自危,揽镜自怜呜呜哭泣:嘤!千万别让人家尚公主啦!她太可怕了,人家心肝颤颤!
高祖皇帝愁白头:……
然而,被打得“半身不遂”的镇国公,病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手捧金鞭,向陛下求娶隆平公主,发誓会毕生爱惜公主殿下,任打任罚,无怨无悔。
阿瑜她太外公:棒!
隆平公主:气哭。
时过境迁,故人西去。
几十年后的隆平公主白发如雪,金鞭多年蒙尘,继承自高祖的眉目沉寂,没了少女的朝气和饱含期盼的眼睛,老太太的脊背挺直而冷定,约莫可见从前飒爽,却已暮色苍苍。
阿瑜就想,祖母已然许久不曾与外人交往,除了与她说话时言笑晏晏,似是有十足精神气魄,可每逢傍晚时,眉梢上总染了两分寂寥索然。
她以为,祖母这样的人,即便是年老了,也不该是这样沉寂的。
她应当像年轻时一样,坐在高处,眉眼含着冷淡高傲的笑意,啜着清茶,和几个小老太太暗自较劲,又装作毫不在意地约着隔日一道赏梅。
每一天都过得悠闲自在,而她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因为这样才能真正得到不束缚于他人的幸福。
阿瑜想到了甚么,于是使唤佩玉磨墨,又在宣纸上埋头写写画画,直到金乌西坠,她才轻吹墨迹,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阿瑜唤来总管嬷嬷,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并嘱咐嬷嬷向祖母保密。
正要传膳,佩扇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