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65页

陈操之道:“庾中正服五石散,行散不当,在堂上突然发作起来,是以乱成了一团。”
  祝英台听了,微笑道:“服五石散,最忌积怒郁结,庾希以其最擅长的《周易》也没把子重难住,已经恼羞成怒了吧,后又得知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急火攻心,是以病发,子重兄这回更是要名扬江左了,把恃才放旷的庾氏家族的庾希气得半死,大司马桓温得知后也要拍手称快吧。”
  祝英亭道:“庾希受小人蒙蔽,是为不智;辩难不如子重,是为不才,庾希是庾冰的长子,不智不才又无雅量,真可谓是虎父犬子,难怪保不住父辈基业了。”
  祝氏兄弟对庾希殊无敬意,言语间更是肆意批评,丁春秋听得暗暗咋舌,上虞祝氏与他钱唐丁氏一样,都不过是末等士族,但祝氏兄弟竟敢如此肆评庾氏高门,真是大胆。
  陈咸有些担忧,问陈操之:“操之,若那庾希就此一病不起,只怕你定品之事又要起波澜。”
  陈操之心想:“服五石散暴亡的似乎没有吧,不然的话,五石散也不会那么风行了,服散只会得慢性病。”说道:“他自服散,与我何干!伯父不用担心。”
  祝英台道:“无妨,狂躁就是行散,不会有碍的——这事情传扬出去,子重兄定品更能确定不移。”
  陈咸一想,对啊,这些世家大族最重名声和雅量,若为这事挟私怨报复,不让操之定品,庾氏家族真要声名扫地了。
  回到桃林小筑,陈操之展看那两幅《虎丘芍药图》,画的是虎丘剑池旁的芍药,取景角度略有不同,但一看就知画的是同一株芍药,画上的芍药花色鲜艳,绿叶滴翠,细看,一幅有雍容华贵气象,另一幅则清新明丽。
  祝英台奇道:“怎么有两幅,不会都是陆花痴所画吧?”
  陈操之道:“其中一幅是陆葳蕤所画,英台兄试看是哪一幅?”
  祝英台不假思索地指着那幅清新明丽的《虎丘芍药图》说道:“自然是这一幅。”
  陈操之问:“何以见得?”
  祝英台道:“且不论另一幅笔力老到一些,单从这幅看,这花瓣点染就很受子重兄画那桃花的影响,而且其笔法既有卫协的情思精巧,也有张墨的风范气韵,不是陆花痴所画,又能是谁!”
  祝英台的精于赏鉴,让陈操之大为佩服,却听刘尚值道:“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这南北世家两大名媛,貌且不论,以免被讥轻薄,论才,不知到底谁高谁下?”
  祝英亭道:“无论才貌,陆都是远远不及谢的,好事者把她二人相提并论,只是因为门第相当,年龄又相近尔。”
  陈操之微笑不语,这没什么好辩的,他没有见过谢道韫,谢道韫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传名后世,但在他印象里还是苍白如纸,哪里有陆葳蕤鲜活可爱,即便谢道韫才高十倍又如何,山茶花下低眉垂睫让他插上金步摇的女郎是无人能及的!
  刘尚值却是不服,说道:“不说其他,单说陆葳蕤这幅兼具卫、张两家之长的芍药图,谢道韫就不及吧——还不知道谢道韫会不会作画?”
  祝英亭鼻子出气,冷笑不止,似乎不屑一辩。
  丁春秋看不惯祝英亭那样子,便问:“陆氏女郎我们是见过的,才貌俱佳,英亭兄说谢道韫更胜陆葳蕤,难道英亭兄见过谢道韫?”
  祝英亭赶紧道:“未曾见过。”
  丁春秋大笑道:“既未曾见过,如何言之凿凿说谢一定胜陆,道听途说乎?”
  祝英亭语塞,眼望其兄祝英台,祝英台只专心看画。
  丁春秋从未在言辞交锋中胜过祝英亭,今日驳得祝英亭哑口无言,大悦,呵呵而笑,而且奇怪的是祝英台也不帮其弟争这口舌,往日祝英台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祝氏兄弟离开后,阿林与阿娇斟酒上菜,众人饮酒畅谈,说起上午经术考核之事,刘尚值诙谐善谑,把个庾希形容得极其可笑,又道:“子重,你那《一卷冰雪文》也应这事写进去。”
  陈操之笑道:“岂敢,且为尊者讳。”
  午后,徐藻从郡城回来,说庾希并无大恙,陆太守又已派人去请广陵名医杨泉来医治,让陈操之不必忧虑。
  夜里,陈操之以为祝英台会过来与他下棋,等等却不来,直到亥时才见祝氏兄弟姗姗来迟,却只立在檐下,祝英台道:“子重兄,明月尚圆,如此清夜不踏月漫步,歌吹啸傲,能无憾乎?”
  众人都觉意兴盎然,除了年近六十的老族长陈咸困倦欲睡之外,其余陈尚、徐邈、刘尚值、丁春秋都一起出了桃林小筑,往小镜湖方向漫步而行。
  明月微扁,清光满地,众人各顾其影,引以为笑,忽闻清亮的竽声悠悠而起,却是祝英亭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支竽,是那种古制的三十六管竽,一边行一边悠悠吹奏。
  祝英台与陈操之并肩而行,身量与陈操之一般高矮,比陈操之清瘦一些,轻声道:“英亭这是在抛砖引玉。”
  陈操之笑道:“岂敢,英台兄这样说,我等下都不敢吹箫了。”
  祝英台道:“子重兄何必自谦,桓参军听你一曲即解笛相赠,这是何等的知音妙赏,我何幸焉,这些日子时时得闻子重兄雅奏。”
  小镜湖畔,水气泠泠,花香幽幽,月影婆娑,待祝英亭吹罢一曲,陈操之取出柯亭笛,缓缓而行,箫声悠呜,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吹的是后世名曲《良宵引》,原是古琴曲,用洞箫吹奏也很适合,浓淡合度,意韵深长,让人顿感天地虚静、良宵苦短、友情可贵——
  ……
  次日午后,吴郡署衙廨亭公示,吴郡九十六名待品士子全部定品,但因庾大中正贵体欠安,暂不能赴建康司徒府述职,所以陈操之诸人的定品免状一时就分发不下来了。
  三月二十一日卯时末,陈操之依约来到陆纳府上,交还那两幅《虎丘芍药图》,陆纳一见到陈操之就哈哈大笑,想必是想起前日庾希被陈操之气得裸奔之事,笑过之后便道:“操之,你把画送到惜园去吧,且慢,内子与葳蕤今日要游虎丘,要把画成的这两幅画去对照那剑池畔的芍药,说不定已经出府了。”
  话音刚落,廊上便传来陆葳蕤的清脆明快的嗓音:“爹爹,我和张姨还未出发呢。”


  第九十一章 虎丘之恋
  陆葳蕤与其继母张文纨七日前同游虎丘,见吴王阖闾墓埋剑池畔的芍药开得鲜艳,便相约各画一幅《虎丘芍药图》,又因为那日只顾观赏芍药,未及游览其他景致,所以今日要再去游玩。
  今日是官员休沐日,陆纳不去署衙坐堂,陆夫人张文纨便和陆葳蕤一道来请陆纳同游虎丘,见陈操之也在这里,喜道:“陈郎君看了那两幅画没有,愿闻陈郎君品评?”
  陆夫人张文纨亦是虔诚的天师道信徒,陈操之在真庆道院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时,她与陆葳蕤一道去看过,陈操之端庄书写的神态让人油然生出敬意,美好的品德总是让人向往的,陆夫人张文纨对这个纯孝多才的少年颇感亲近,好像陈操之也是陆氏子侄一般。
  陆纳对张文纨道:“今日临海太守贺隰来吴郡,我要出城相迎,无暇游虎丘,你与葳蕤去吧,让陆禽相陪,操之也一道去。”
  陆纳说罢,领着几个随从去了。
  陆夫人张文纨亲自展开那两幅《虎丘芍药图》,对陈操之道:“陈郎君,请品评哪幅画得更好?”
  陆葳蕤眼望陈操之,轻笑道:“张姨,你这不是让陈郎君为难吗?”
  陆夫人笑道:“如此说葳蕤认为此画已经胜过我了?让陈郎君说,要直言。”
  陈操之也不拘谨,说道:“陆夫人和葳蕤娘子的这两幅画都是我心摹手追的范本,佩服都来不及,哪敢评高下——”
  陆夫人摇头笑道:“陈郎君不可如此搪塞,一定要说个高下。”
  陈操之眼望画卷,说道:“陆夫人此画,设色膏腴、气韵神妙,即便安道先生在此也应挑不出半点瑕疵,论笔力、论花瓣着色的丰富变化都胜葳蕤小娘子一筹,不过葳蕤小娘子善于学习,博采众长,假以时日胜过陆夫人也并非不可能。”
  陆夫人笑将起来:“陈郎君真是八面玲珑,把我和葳蕤都夸到了。”
  陆葳蕤抿唇含笑,说道:“张姨,陈郎君并未看过剑池畔的芍药,今日让陈郎君也去看看,想必会对这两幅画另有品评。”
  陆夫人惊笑道:“啊,葳蕤不服气啊,想现在就胜过我吗?那好,一起去看看,就怕那丛芍药已经凋谢了。”
  陆葳蕤道:“不会,芍药花期不短的。”
  陆夫人便让小僮去唤陆禽来一起去游虎丘,小僮回报说陆郎君一早便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陆夫人便道:“那我们自去。”
  陆府眷属出游,牛车十余辆、仆从近百人,填途塞路,逶迤浩荡。
  虎丘在城北,从太守府出发有六、七里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出城游春的百姓络绎于途。
  陈操之坐在来德驾驶的牛车上,从车窗望着不远处那座秀丽的山峰,那就是虎丘,他前世曾登临过,与现在看到的真是大相径庭,最主要的是山顶上没有那标志性的虎丘斜塔,而林木则比后世更为葱笼茂盛,心道:“虎丘斜塔始建于五代,还有六百年才会出现,时空之缈远真让人感慨啊。”又想:“若能与葳蕤单独游山就更妙了,可惜——”
  牛车轧轧从虎丘山下的石板桥上驶过,却听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唤道:“夫人——夫人,家主请夫人即刻回府。”
  牛车“嘎吱”停下,陆夫人张文纨从车窗里问道:“何事这般着急?”
  来人是陆府管事,禀道:“家主说贺太守夫人也到了,请夫人回去陪同。”
  陆夫人张文纨无奈道:“那就回去吧。”
  “等一下。”陆葳蕤下了牛车,走过去说道:“张姨,见贺夫人也不急,还是先上山看芍药要紧。”
  张文纨笑道:“你是花痴,只顾要看芍药,我哪能如你这般孩子气,一起回去吧,明日再来。”
  陆葳蕤道:“都到了山下却要回去,真是气闷,也不知那芍药凋零了没有?”
  陆葳蕤贝齿轻咬薄唇,秀眉蹙起,一副泫然欲涕的娇态。
  张文纨忙道:“那好吧,葳蕤你自去游山,让陈郎君陪着,看了芍药便早些回来。”
  陆葳蕤道:“张姨一起去嘛,也就一个时辰而已。”
  张文纨道:“你爹爹等着呢,会稽贺氏与陆氏是世交,不能失礼啊。”叮嘱短锄、簪花等婢仆小心侍候葳蕤小娘子,便带了一大半人回城去了。
  陆葳蕤忍了好久,这时才无声地笑了起来,赶紧双手合什,闭上眼睛默祷着什么,但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喉管里的笑声终于压制不住,清脆甜美的笑声如一群鸟雀振翅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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