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此论何晏、王弼亦不曾论述过,说道:“凡昌言师法自然者,每以借譬为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钝,亦初不由于果否师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为‘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说则纷然为天下裂矣。”
祝英台见陈操之从容不迫、神采内蕴、思辩清晰、发人深省,也是暗暗佩服,正待开口再辩,却见一个草堂仆役跑过来禀道:“徐博士回来了。”
徐邈便起身出了草堂,陈操之含笑道:“英台兄辨析入理,道前人所未见,在下甚是感佩,今日且先暂止,改日再辩。”
祝英台最喜辩难,今日逢了陈操之,甚感棋逢对手的兴奋,应道:“甚好,今日就算平手。”
祝英亭见徐邈出去迎接徐博士了,便道:“那位徐兄不会在其父面前说我兄弟二人坏话吧,徐博士若不收我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陈操之微哂道:“何至于此,仙民好学上进、端谨知礼,嫉贤妒能非其所知,英亭兄此言倒有点让人小瞧了。”
祝英亭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厚厚的粉都遮掩不住,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当面哂笑过——
祝英台瞪了弟弟一眼,起身道:“舍弟年幼,唐突莫怪。”
陈操之正想以祝英台恃才好辩、不留情面的性子,哪肯就这么简单道歉,果然,祝英台话锋一转,说道:“也不能全怪舍弟猜疑他,这位徐兄先前的表现殊失风仪,被我驳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不肯认输。”说罢,故作爽朗一笑:“一起去拜见徐博士吧。”迈步先行。
祝英亭恼怒地瞪了陈操之一眼,袍袖一拂,一室皆香,跟着他兄长出了草堂。
刘尚值这才跳起身来,笑道:“还好还好,我们徐氏学堂的面子没被扫尽,这个祝英台太厉害了,且喜有子重降服他。”
陈操之摇头道:“何谈降服,我也是勉强应对而已,此人谈锋之利,我略有不及。”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祝英台还真有可能是女子啊,方才我见他的布袜双足踏席而过,比他弟弟祝英亭的双足小很多,若真是女子,那可真奇了,难道过几日还会有一个叫梁山伯的来此求学?”
第八十章 晋人尺牍
当日晚饭后,徐邈来到桃林小筑与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夜谈,说起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徐邈道:“祝氏兄弟租赁的农舍离此不远,对了,就是去年春秋租住的那家农舍。”
丁春秋不忿道:“上虞祝氏也只是寻常士族,但看祝英台、祝英亭兄弟高傲盛气的样子比陆禽、贺铸还神气活现,真是岂有此理!”
徐邈道:“祝氏兄弟非陆禽、贺铸能比,的确是有才华的,属于恃才放旷、嵇康、阮籍之流,狂傲一点也情有可原。”
刘尚值笑道:“仙民真是雅量,不过把祝氏兄弟也夸得太过,嵇中散、阮步兵是他们能比的吗?”
徐邈道:“祝氏兄弟年龄与我和子重差不多,日后岂可限量,子重,你以为呢?”
陈操之道:“他二人以后就与我们同学了,会有很多交往,拭目以待吧。”
因说起扬州大中正之事,徐邈道:“我爹爹说新近除授扬州大中正的是扬州内史庾希,庾希便是司空庾冰之子,名门之后,早年与豫州刺史谢万并称‘双秀’,据说脾气暴躁怪异,因与大司马桓温不睦,一直不得重用,又传与吴郡中正全礼全常侍也有怨隙,只怕对全常侍擢拔上来的吴郡入品士子会比较挑剔。”
丁春秋道:“颖川庾氏原是与瑯琊王氏并称的大门阀,现在是每下愈况了,若再以大中正之职迁怒泄愤,那庾氏的声望可要一落千丈了。”
陈操之道:“不用想那么多,我们照样每日勤学不辍,大中正考核也是有一定规矩的,考的是《诗》、《论》和《礼》、《传》,只要我们通此四经,又何惧哉。”
魏晋儒经大都袭用马融、郑玄的注本,对于《毛诗笺》、《春秋左氏传》、《论语集解》,陈操之可以说是精通了,《诗》、《论》是倒背如流,《春秋左氏传》,因为卷轶浩繁,尚不能通篇背诵,但只要提及传中某人某事,陈操之就能滔滔不绝地把那一段相关文章背诵下来,这一点只有自幼苦读的徐邈能比——
相对来说,陈操之比较弱的是《礼记》,魏晋流行的是郑玄注解的《小戴礼记》,这是陈操之目前最用心学习的一部书,常常向徐邈请教,徐邈也是倾心教授,遇到他也不解之处,就和陈操之一道去向他父亲徐藻求教。
徐氏学堂定于二月十九开始新年第一讲,所以二月十八这日陈操之比较悠闲,一早起来登上狮子山——
这几日春光格外明媚,不仅是桃花,粉白微红的杏花也开了,还有迎春花、红杜鹃,自吴郡西门直至北边的泾河两岸,一团团、一簇簇,好似大地上编织的锦绣。
陈操之朝桃林小筑方向遥望,碧溪两岸的桃花开得正盛,宛若锦霞蒸蔚、红雾氤氲,潺潺小溪在桃林间时隐时现,桃林小筑的草堂茅舍掩映其间,而桃林外则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陈操之答应过顾恺之要画这二月桃花等顾恺之以后来看,前日陆葳蕤也说要来这里画桃花,陆葳蕤还在华亭陪她后母张文纨,要过两天再回吴郡。
陈操之准备画两幅桃花图,一幅就叫《碧溪桃花图》,这幅是全景构图,要把狮子山以东至桃林小筑这一片都画入图中,另一幅暂定名《窗外桃花三两枝》,这个是他比较擅长的,不用太费心神构思。
陈操之在狮子山头眺望半晌,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上来了,指点树影花色,笑逐颜开。
每日惯例,从狮子山下来后,陈操之主仆便绕湖奔跑。
明日徐博士便要开讲,在此求学的吴郡、会稽的士族子弟也都到齐了,入住小镜湖畔木楼,这些士族子弟三个月未见陈操之主仆绕湖奔跑,这日又见到了,又是一阵笑谈,尤以那个贺铸笑得最放肆,特意站到湖边等着陈操之三人过来,大笑道:“徐氏学堂三大怪事,陈操之主仆绕湖竟逐排第一,哈哈。”
冉盛本欲发怒,却又奇怪地问:“那另两怪事又是什么?”说话时,足下不停,已经从贺铸身畔奔过,还扭着头等贺铸回答。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分心,咱们是在行散,行散不当会落下一身的病痛。”
贺铸一愣,看着陈操之主仆三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跌足大笑:“哈哈,寒门穷士也敢说行散,真是笑死人!”笑了一阵,又觉得不大对劲,心道:“这个陈操之说什么行散不当会致病,莫不是在讥嘲我?”冷笑一声,回木楼敷粉薰香去了。
冉盛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小郎君,我们是在行散啊,哈哈,徐氏学堂三大怪事,绕湖竟逐排第一,那第二怪事和第三怪事又是什么?”
路边杨树下有人答道:“绕湖竟逐排第一、双手书写排第二、早起登山排第三。”
陈操之侧目一看,杨树下笑吟吟的是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还有两个健仆跟着,说话的正是祝英台。
冉盛瞪起眼珠道:“敢情都在说我们小郎君啊,这算什么怪事!”
陈操之微微一笑,向祝氏兄弟一点头,大步奔过。
这日上午,陈操之温习了一遍《小戴礼记》,又练了小半个时辰的书法,自去年四月以来,他每日习字时间都在两个时辰以上,依旧保持每日抄书的习惯,至今已抄书近百卷,宗之和润儿是不愁无书可读了,但就书法而论,长进不明显,笔法固然是纯熟了,可是意韵尚不生动,尤其是右手的《张翰贴》式行楷,因为只凭记忆临摹,日复一日,反倒越来越觉得学得不像,失了欧阳询的笔意,又觉得白马作坊的有芯紫毫笔较硬,提、按、转折之际不够灵活自如,想着哪日做一支羊毫笔试试。
午后,陈操之在桃林间漫步,寻找作画的灵感契机,在溪畔又遇祝英台,祝英台带着一个小僮,手里把玩着玉如意,点头微笑,错身而过,并未交言。
陈操之虽不是有心要探这祝英台秘密,但毕竟心里横亘着那么个久远的传说,好奇心难免,有意无意朝祝英台脖颈和胸前扫了两眼,祝英台脖颈柔细,喉结不甚明显,但很多男子喉结也不甚突出,以此来判断男女不足为凭,至于胸脯,非礼勿视,陈操之只是掠眼而过,也未见丰满突出,而且春寒犹在,衣裳重重,既便有曲线也模糊了——
想到这里,陈操之哑然失笑,心道:“祝英台是男是女关我何事!若是女的就等那梁山伯来吧,真不知梁山伯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这个恃才傲物、牙尖嘴利的祝英台倾心?”
陈操之回到桃林小筑,开始铺陈作画,学卫师先用细笔勾勒,陈操之前世学的西洋风景画,比较注重写实,而魏晋时的画风注重神韵,对写实不甚看重,为了风神气韵,景物是可以用意更改的,所以陈操之尝试着将狮子山移至桃林小筑后面,小溪也更曲折多姿了,而两岸数千株桃树,俱用写意笔法氤氲渲染——
画得入神,晚餐也顾不上吃,直到五尺绢本上底稿全部画好,陈操之才搁下笔,在来德捧上的木盆里洗手,一边还扭着头看画稿,心道:“惜哉,卫师、顾恺之不在此,不然一边请教一边作画会获益很多,只有改日向陆葳蕤请教了,至于那位陆夫人,只有等画好后再请她品评。”
晚饭后已经是戌时,陈操之正在洗浴,听得有外人来到草堂,向丁春秋说着什么,待他浴罢出来,却已不见有人,丁春秋和刘尚值在看一张小贴,便问:“何人找我?”
丁春秋怒形于色道:“祝氏兄弟遣仆邀你去弈棋,我见你在洗浴,又知你不会弈棋,便说我愿代你前往,可恼那贱仆竟掉头便走了。”
丁春秋从未见陈操之下过围棋,想当然以为陈操之不会下棋,他倒是会一点,想着大家士族对士族,交往一下也好,现在顾恺之已经不在这里了,等下月初他父亲丁异来一看,好嘛,就和几个寒门学子混在一起,岂不是丢士族子弟的脸!
其实按丁春秋现在的想法,他对陈操之、徐邈已经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陈、徐二人的学识远在他之上,其勤奋刻苦和品行也让他敬佩,但世事如此,他丁春秋不能惹父亲生气啊,所以想结识祝氏兄弟,万万没想到这祝氏仆人也如其主人一般傲慢无礼,放下贴子便走了!
刘尚值笑道:“子重你来看,这个祝英台嘴巴上不饶人,字也写得极妙啊,真是有才,不服不行啊。”
陈操之接过刘尚值递过来的一张小纸笺,只见疏疏三行字,学的是书品第一的谢安行书,字迹随意洒脱、圆劲古雅,虽是信笔之作,但结体匀整安稳,显示书写者气优雅的情态——
小笺三行三十三字,写的是:“英台白:推窗望月,清辉满室,忆君略窥门径之语,思欲手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