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之疾,对了,子重还为陆太守的女儿治过病。”
丁幼微心细如发,察觉春秋说到陆太守女儿之时小郎脸色似乎红了一下,敏感的心微微一动,含笑道:“是吗,操之也能悬壶救人了?那好,就给嫂子把一下脉。”坦然伸出右手,将袖子撩起一些,手腕白皙,棱起的腕骨精致纤瘦,青色的静脉纹路清晰——
陈操之笑道:“我从学于葛师时日尚短,现在葛师已去了罗浮山,我是自己读葛师的留下的医书自学的,十卷《脉经》都没读完,庸医都算不上吧。”说着,右手三指搭在嫂子右腕寸口上,感觉指尖微凉,好似触到冷玉一般——
寸口是手太阴肺经之脉,五脏六腑之脉皆汇于此,又称寸脉,可以由此了解全身脏腑经脉气血情况,至于关脉和尺脉,陈操之尚未开始学习。
陈操之道:“嫂子,请放松心情,调整呼吸,待我慢慢察来。”又道:“在陈家坞我也常给人把脉练习呢,润儿喜欢学样,现在也动不动就给宗之、冉盛把脉,很好笑。”
丁幼微笑了起来,赶紧又抿上嘴唇,想着明日又能看到那一双可爱儿女,心里很欢喜,觉得胃痛都好了一些似的。
陈操之闭上眼睛,细细品察嫂子的脉象,好一会,开目道:“脉浮无力,血虚之象;时见脉滑,脾胃虚寒——等下看少府医生来怎么说。”
丁春秋觉得很有趣,起身道:“我去看看,少府医生来未?”
丁春秋走后,丁幼微与陈操之闲话了一会,虽然明日就可以看到宗之和润儿,但作为母亲的心情总是对儿女琐事问个不休,陈操之的回答则简洁风趣,寥寥数语就从一件小事中把宗之的年少端谨和润儿的聪慧狡黠说得活灵活现,丁幼微抿唇含笑,阿秀和雨燕就没那么矜持了,笑声不断。
陈操之说着侄儿、侄女的趣事,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霎时忘了说话,目视虚空,沉思凝想——
雨燕正听得有趣,见陈操之出神的样子,便想开口问,丁幼微摆手让她噤声,过了一会,见陈操之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方问:“小郎想起什么好事了?”
陈操之正待回答,丁春秋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三姐、子重,少府的秦医生到了。”
陈操之便道:“等下再向嫂子细说。”
秦医生五十多岁,原本是民间巫医,后被吴郡少府监纳入编制,也领一份俸禄,小心翼翼为丁幼微把了脉,说道:“丁娘子脉象浮滑,是忧思过度导致胃气不顺、血虚肢冷之症,小医有一方,可治娘子之疾。”说罢,手书一方:
“青布方寸、鹿角三分、乱发灰二钱匕,和水二升煮,令得一升五合,去渣滓,尽服之——三日一次,旬月可愈。”
丁春秋命管事付了诊金并送秦医生出去,笑道:“子重,你脉也切得颇准了,你看此方如何,恰当否?”
陈操之道:“又是青布,又是乱发灰,感觉有点奇怪——”
丁幼微轻轻“呃”了一声,赶紧掩口,摇头道:“想到头发灰,就要呕吐。”
陈操之道:“我也有一方,暖胃补气最佳,而且没有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手书一方,人参、山楂、白术、茯苓、莲子、山药,各若干,用瓦钵以文火煮半个时辰,每日当茶饮用,半月见效,可以长期服用。
此方并不见于《肘后备急方》,是陈操之前世的记忆,是个很平常也很有效的治胃寒的方子。
丁幼微喜道:“小郎这个方子好,就按这个方子煎药吧。”
第七十三章 一卷冰雪文
午后,丁春秋来邀陈操之游览丁氏别墅,虽是出于善意,但也不免炫耀矜夸,陈操之并不计较,含笑应对,带着冉盛、来德一起游览。
丁氏别墅占山据水,有良田一万五千亩,还有五里长的小杭河道也归丁氏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偌大的庄园里除丁氏族人外有二十荫户、二百佃户,有常年习武的部曲六十人,还有典计、占衣食客等,陈家坞那么点田地和佃户真是没法比,而且丁氏别墅在江东士族当中规模算是小的,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吴郡陆氏、晋陵顾氏这些豪门巨族,都是有好几处别墅庄园,每处庄园都是占地数万亩,佃客僮仆数以百计,史载会稽四姓“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可见当时士族庄园经济的强大。
丁春秋不识稻黍、不辨桑麻,有一个庄园典计陪着,像导游一般一路解说,这里种的是水稻,那边种的是麦、粟,小杭河边的山坡上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可以说庄园以外就是闹得天翻地覆,庄园里依旧可以自给自足,这就是国中之国啊!
陈操之默默点头,高门士族如此强横,也难怪东晋朝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了,这一切已经是根深蒂固,要改变谈何容易,东晋的衰弱连桓温、谢安都无力扭转,难道真的只有等四十年后孙恩的一把大火才是了局吗?
游罢丁氏别墅,已经是日暮时分,斜阳残照,杭水东流,日间被冬阳压制住的寒气开始侵蚀笼罩,举目寒林衰草,繁华别墅亦显苍凉。
回来的路上,来德悄悄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大的庄园。”
冉盛道:“要比这还大才好。”
陈操之微笑,心道:“生逢此世,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先融入,大庄园似乎还真得有,士族庄园经济在当今之世还是有其进步作用的,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可以把大量佃客、部曲组织起来在山区水滨进行经营,比自耕农更具活力,自耕农赋税重,往往一次天灾就垮了,东晋三吴地区经济发达,不能说不是庄园制度的功绩。”笑问:“就把整个明圣湖连同周边田地都归我们所有,如何?”
来德、冉盛咋舌道:“哇,那也太大了吧,要走一遍都得好几日,累啊。”
……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一进院门便嗅到茯苓、莲子的甜香,喜问:“茯苓莲子羹炖好了吗?”
楼下的阿秀喜孜孜道:“娘子方才已经喝了一碗,起先担心又会呕吐,且喜安然无事,只说晚餐不用吃了,怕吃了晚餐连药羹一起吐了。”
陈操之道:“那怎么行,总要吃一些。”便上楼去见嫂子丁幼微。
丁幼微道:“操之的方子真好,我喝了茯苓莲子羹之后,觉得胃脘有点暖意了,比早间舒服了很多,不过还是不大敢吃晚餐。”
陈操之道:“让厨下煮一碗白米粥,白米粥比豆粥好,豆粥有时容易反胃。”
阿秀便去了,掌灯时与一个挑着大漆盒的健壮仆妇一起来了,漆盒里是陈操之的晚餐和丁幼微的白米粥及几样小菜。
阿秀和雨燕服侍丁幼微与陈操之用罢晚餐之后,才去仆佣食厅用餐,而且还是轮流去,这里要留人服侍。
丁幼微吩咐道:“阿秀、雨燕,你二人一道去用餐,我现在身子舒服多了,暂时不需要你们服侍,快去吧,免得饭菜凉了。”
两个侍婢离开后,丁幼微让陈操之跟着她去书房,剔亮银灯,添些木屑在青铜暖炉里,递给小郎暖手。
陈操之道:“嫂子自己暖着,我年轻,气血旺,不畏冷,嫂子没看到那个小盛吧,新年才十三岁,个子比我高,力大如牛,下雪天竟还只穿两件单衣,让他穿上冬衣,直嚷热得紧,真是没法比。”
丁幼微笑道:“冉盛那样强健的人太少见了,他是北人吧,北人个子高大些,不过操之你也很高啊。”
闲话了一会,丁幼微问道:“操之,你现在告诉嫂子,先前你说宗之、润儿趣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陈操之双眉一扬,笑道:“是突然想到一事,很重要,去年五月我对嫂子说要争取让钱唐陈氏升为士族,嫂子不是指点我要请人为陈氏三代写传,避重就轻,少提官阀,只记其闲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总之是要让钱唐陈氏三代的名气都传扬开来,对吗?”
丁幼微道:“嗯,不过这应该是等你正式定品、有了六品免状之后再做的事,万万不可好高骛远。”
陈操之点头道:“嫂子说的是,不过我想,就算我有了免状和一定的声望,但单独为父兄作传,这也没什么人愿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所虑极是。”即又展颜笑问:“你是不是想到好办法了?”
陈操之微笑:“嫂子,我想写一部类似前汉刘向《世说》那样的笔记体小说,桓潭《新论》里言道‘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我就是想写这样一部治身理家的短书,而不涉及为政化民的大道,记录后汉至魏晋的名士高贤的言谈轶事,从小处着眼,写人物风流神韵,务求玄远冷隽、高简瑰奇,当然,我钱唐陈氏三代之轶事也记录其中,九品中正制的创始者、我先祖长文公的轶事自然更要提及。”
丁幼微凝思半晌,嫣然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嫂子相信小郎能写好这部书。”又问:“书名可曾想好?”
陈操之道:“还未想好,请嫂子赐名吧。”
丁幼微想了想,说道:“此时正值冰雪之季,此书又求玄远冷隽,就叫《一卷冰雪文》如何?”
陈操之大喜:“《一卷冰雪文》,太好了!我现在就写一则让嫂子看看,是竹林七贤的故事,我很早就知道的故事。”当即磨墨提笔,慢慢写道:“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坠枝欲折,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而尝之,信然。”
丁幼微看罢,笑道:“妙哉,寥寥数语,神态毕现,不过这需要博闻多识才行。”
陈操之道:“我不急于一时,写三年、五年都可以,一边写一边流传,反正是一则则的小故事。”
阿秀、雨燕这时已经回来了,听了丁幼微解释这则小故事,雨燕道:“咱们宗之小郎君也有这么聪明,润儿小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丁幼微笑道:“明日宗之、润儿,你们两个莫要太夸他们,小孩子容易自满的。”
陈操之道:“不夸得太离谱就没事,小孩子就要多夸奖,那样他们会学习得更起劲、心思也愈聪明。”
丁幼微一笑,踌躇了一下,说道:“操之,嫂子还有一事要问你——”
陈操之道:“嫂子请问。”
丁幼微让阿秀、雨燕先到侧室等候,她有重要的话要问小郎。
第七十四章 叔嫂问答
陈操之听嫂子说得郑重,不知何事,危坐等待。
丁幼微望着灯下小郎俊美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