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张文纨对陈操之的奇异画风甚感惊奇,观赏久之——
陆夫人出于名门张氏,家学渊源,能书善画,谈起书画来,总是有许多话说的,而且陈操之人物俊秀、言词清雅,虽是寒门子弟,但陆夫人对陈操之的观感怎么都不会差的,当陈操之告辞时,陆夫人还邀他有暇便来华亭作画,陆氏墅舍风景秀丽,小惜园花卉甚多,尽可入画。
陈操之谢过陆夫人,乘陆氏马车离开华亭,在路上,想着陆葳蕤那明丽含情的眼神,真是让他无比爱惜,心道:“陆葳蕤有她的痴,可也有她的心机——陆葳蕤是在和我一起努力吗?”
……
陈操之回到吴郡已经是二月十七日上午巳时,走到小镜湖畔就看到对岸的徐氏草堂前有人影往来,便对身边的冉盛道:“徐博士和仙民他们到了。”
还未走到草堂前,就见刘尚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高声道:“子重,你终于回来了,赶快赶快,仙民这回危哉了!”
随后又看到丁春秋,也叫道:“子重来了,子重来了,快来快来,仙民招架不住了。”
陈操之吃了一惊,一撩袍裾,大步赶去,问:“仙民怎么了,犯了何病?”
刘尚值却又笑了起来,拉着陈操之的手往左边那间草堂走去,一边低声道:“仙民不是犯病,是问难反被别人问倒了,新来的两个学子,说是同胞兄弟,兄长祝英台,弟弟祝英亭,兄弟二人都不过是十六、七岁,却是儒玄双通、很是渊博,那个叫祝英台的,尤为厉害,谈锋之利,我真是闻所未闻,仙民已经是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了,我和春秋在门外旁听,那祝英台辨难玄妙非常,我二人根本不敢进去,进去也只有被他三言两语驳得哑口无言,只有子重你或许可以敌他,不然的话我徐氏学堂颜面尽失了。”
听到“祝英台”三个字,陈操之大奇,真有祝英台?女扮男装出外求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生死相恋双双化蝶的祝英台?好像记得梁祝传说最早是出自东晋,难道这段凄美爱情故事将要在徐氏草堂发生?不过祝英台怎么又有一个弟弟祝英亭?这与传说不符啊——
又想:“或许是同名吧,祝英台名字也不生僻,只要是姓祝的偶然取到这名不稀奇,就看这个祝英台是不是男扮女装了?若果真是男扮女装的,那就要等梁山伯出现了,徐氏学堂目前还有姓梁的……”
刘尚值见陈操之蹙眉思索,便推了推陈操之:“怎么,子重你也怕那个祝英台?”
陈操之一笑,问:“徐博士不在吗?”
刘尚值道:“徐博士是昨日到吴郡的,今日一早就去拜会陆太守了,随后就来了这兄弟二人,仙民照例出题问难,这兄弟二人认为徐博士不出面而由仙民出面问难是渺视他们,于是提出相互辩难,仙民一时气盛,就答应了,哪曾想到那祝英台思辩如此厉害——子重,这回就看你的了。”
但听得左首那间草堂传出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山间晓风、似冰棱相击,词意又如大河奔流,雄辩滔滔:“——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无已,法天地习见常闻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徐邈勉强支撑了一刻钟,这时已经完全跟不上祝氏兄弟尤其是祝英台的思路,脸涨得通红,但少年人的自尊又让他不甘心就此认输,苦苦思索生平所学,然而往往话一出口,就被那个祝英台以更利捷的言锋摧挫得无言以对,就好比是溺水者,拼命挣扎出水面要喘口气,但刚一探头,却遭竹竿当头痛击——
这个祝英台辩驳起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啊!
第七十九章 棋逢对手
陈操之踏上台阶,脱履着袜,缓步进入草堂,和煦一笑,先向徐邈作揖:“仙民昨日到的吗?”又向并排而坐的祝氏兄弟拱手致意。
徐邈看到陈操之,大喜,起身道:“子重,你来得正好,这两位祝兄谈锋实在厉害,弟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方才陈操之没来,徐邈感到重任在肩,虽然理屈词穷,但一时还不肯认输,这时见陈操之到了,顿感如释重负,爽快地承认辩不过祝氏兄弟,现在就看陈操之的了,平日他与陈操之、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在桃林小筑辨析义理时,陈操之娓娓而谈、玄言妙语不断,徐邈自认是不及的。
陈操之在徐邈身边从容坐下,双手扶膝,挺腰危坐,先是嗅到一品沉香的味道,是五步外祝氏兄弟的薰香,一品沉香很昂贵,香味也很好闻,但陈操之对男子薰香总有点反感,更何况眼前这祝氏兄弟非但薰香,而且敷粉,粉搽得很厚,比那个会稽贺铸有过之无不及——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身高相仿,都在七尺开外,兄弟二人坐姿挺拔,看上去容貌酷似,坐在上首的应该是兄长祝英台,广额修眉,唇红齿白,虽有柔媚之态,但魏晋之际,男子女相并不稀奇,又且这个祝英台粉又敷得厚,一般女子也没有这么高的身量,所以单从外表来说,实在不能认为这个祝英台就是女扮男装的,若就气质而论,这个祝英台于脂粉气中又流露飒爽英气,着实让陈操之迷惑难辨——
陈操之打量祝英台,祝英台也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陈操之,手持一柄玉如意,摩挲把玩,唇边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泠然高傲,朝陈操之略略拱手,说道:“上虞祝英台。”
坐在下首的祝英亭也跟着拱手道:“上虞祝英亭。”
陈操之心道:“传说中的祝英台也是上虞人氏。”还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眼睛忽然一眯,这个祝英亭有点面熟,两眉斜飞,目若朗星,与其兄祝英台一样,英气与脂粉气奇妙地交融,气质独特——
陈操之记起来了,这个祝英亭就是去年腊月他启程回钱唐的那日在泾河七里桥听他吹箫的少年公子,不是说是桓伊的朋友,特意从建康赶来听他吹竖笛的吗,怎么又是上虞人了?
祝英亭见陈操之的眼神,知道陈操之认出了他,便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
陈操之见祝英亭淡然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去理会,泾河七里桥头的箫声早已消散,又有什么好追问的?
陈操之道:“方才在草堂外听了一段两位祝兄的玄论,精妙高明,让人钦佩,不过贤兄弟真的是来求学的吗?”
祝英亭道:“当然是来求学的,只因这位徐兄渺视我兄弟二人,是以出题辩难,并非刻意矜耀。”
徐邈道:“我父不在此间,一向由我代为出题,何来轻视之说。”
祝英台言词比其弟祝英亭更为尖利,说道:“徐博士不在,我兄弟二人可以等徐博士回来再答题入学,你虽是徐博士之子,但代父问难,也要有那个学识才行,否则反被求学者问倒了,岂不是有损徐氏学堂的名声?”
徐邈面红耳赤,羞恼得说不出话来。
陈操之不疾不徐地道:“入徐氏学堂先要答题问难,无非是个形式过场而已,若徐博士真要问难诸学子,那学堂里又有几个人进得来呢?当然,如贤兄弟这般高明的,应该是来去自如的。”
祝英台道:“这位陈兄何必如此讥讽,学堂辨难本是相互促进的好事,怎能说是形式过场?而且即便我兄弟二人把徐博士辩倒了,难道作为江左大儒的徐博士就要恼羞成怒?弟子就不能胜过老师吗?徐氏学堂的人都是这等气度吗?”
这个祝英台真是牙尖嘴利,不能说他所言没有道理,只是言词稍嫌刻薄。
祝英亭道:“方才辩难之际,这位徐兄盼陈操之陈兄如救星,想必陈兄更为高明,现在陈兄既到了,就继续辩难如何?”
陈操之道:“英台兄说得有理,互相辩难相互促进,不要计较谁胜谁负——”
祝英台道:“胜负还是要计较的,双方辩难,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只是说着玩玩,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又辩什么难?”
陈操之微笑起来,这个祝英台心思敏锐,和他说话真要字斟句酌、小心谨慎才行,不然被他揪住一点点小破绽就给你撕成个大口子,说道:“那好,在下就不揣浅陋,与贤兄弟辩难一番。”
祝英亭道:“就我一人与你辩吧,等下莫要说我兄弟二人联手难你。”
陈操之笑道:“相互切磋而已,又非意气之争,而且辩难也如弈棋,并不是人多力量就大的。”
祝英台眉毛一挑,问:“陈兄会弈棋否?”
陈操之道:“略窥门径。”
祝英台便道:“我亦好此道,有暇向陈兄请教一局。”侧头对其弟道:“英亭,让我与陈兄一辩。”
祝英亭很敬畏这个兄长,当即往后移膝半尺,突出兄长祝英台在前。
与陈操之并坐的徐邈也退后半步,静看陈操之与祝英台辩难。
在草堂外的刘尚值和丁春秋这时也脱了履走了进来,坐在徐邈身边,隐然有为陈操之助威之势。
陈操之道:“在下方才听了一段英台兄的高论,主要是以王弼的《老子注》为依据发明阐述的,我们此番辩难就围绕《老子》第一十七章的‘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来辩难吧?”
祝英台道:“既然子重兄听到了我刚才阐述的,那就请子重兄辩析——”
陈操之微一点头,侃侃道:“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为缘饰,以为津逮,所为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观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观谷而得谷之势,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则知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态而悟人事,此出位之异想,旁通之歧径,于词章为寓言,于名学为比论,可以晓喻,不能证实,勿足供思辨之依据也——英台以为如何?”
祝英台眼泛异彩,凝目陈操之,略一思忖,说道:“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养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盖未尝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学,亦不自觉为‘教父’而供人之法与学也。”
陈操之道:“大人之‘我自然’,则习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人、地、天、道四者叠垒而取法乎上,足见自然之不可几及。”
祝英台右手握玉如意,轻叩左手虎口,说道:“譬如水,孔子见其昼夜不舍,孟子见其东西无分,皆非老子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
陈操之暗暗点头,这个祝英台真可谓是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