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第45页

了。四处寻不着点火之物,索性推翻神案,用短剑削成一堆木材,在地上生起火堆来,安慰道:“蝶儿,别怕。你冷得紧么?”竹蝶道:“没什么。”萧剑平道:“你有什么话都跟我说啊,但凡我能帮你……”竹蝶道:“嗯,我会说的,让我先想一想。”
  她言语中似乎隐有一种决绝之意,萧剑平竟不敢追问,呆立半晌,只听外面雨声如潮,愈响愈密,略无止意。疾风夹着雨点,一阵阵自门口扑入来,火堆红焰摇晃不已。他走过去关门,打了个冷战,才觉出了寒侵肌骨,默默退了回来,解下外衣给她披上,啪的一响,有一物自怀中掉落出来,却是那管洞箫。
  竹蝶本已闭上了眼睛,听得声响又睁开眼来,问道:“什么东西?”见萧剑平俯身拾起一管箫来,微笑道:“小表哥,你还会吹箫么?原来你倒有许多事瞒着我们。”萧剑平道:“我不是瞒着你,确实是不大会。这还是……是我师父教我的。”说到“师父”两个字,不觉有些迟疑。
  竹蝶目光落在他脸上,叹了口气,说道:“小表哥,你老是看不开、放不落,这般是不成的。”萧剑平奇道:“你说什么?”竹蝶不答,过了一阵轻声道:“以前我和爹爹也在暗中猜想过,不知道你的师父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究竟又教了你什么?我们总觉得你们师徒之间一定有些不同寻常,一定有什么曲折隐秘,可惜……却不能知道到底为着什么。”
  萧剑平听她提到那婆婆,又是心酸,又是难过,隔了一会才道:“其实我师父……她究竟是什么人,连我也不知道。蝶儿,你今晚好好养神,以后我将她的事全讲给你听。你这么聪明,说不定还能替我猜出几分来。”竹蝶叹道:“以后?眼下都已经说不准了,用不着想以后的事了。”
  萧剑平忽然害怕起来,大声道:“蝶儿,不许你说这等话,你的伤总会好的,一定是会好的,对不对?”竹蝶微微一笑,道:“对啊,你也不用这般大呼小叫。”
  萧剑平一句话叫出口来,已经是惶然无主,听她这一句话淡淡说来,蓦地里满心的伤痛有如决堤洪水一般涌了上来,支持不住,拉着她手跌坐在地,这一次却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良久良久,两个人都不说话,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哗哗,一阵密一阵疏,打得屋瓦刷刷乱响。忽然一个闪电掠过,照得满地生明。
  萧剑平再也受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凄然道:“蝶儿,你比我聪明,比我懂得多,总有法子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却成这样?全是我累了你,我害了你,是不是?”竹蝶摇头道:“关你什么事?不要无端端自怨自艾,你也压根儿害不到我什么。”萧剑平哽咽道:“蝶儿,你别再宽慰我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其实本该是我死了……其实我一死毫不打紧,你又何苦,你又何苦……”说了两个“何苦”,泪水哽住了喉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竹蝶忽地轻声一笑,道:“小表哥,原来你因为这样才难过得紧,其实你又是何苦呢?说实话我当真不是为着你的。”萧剑平哽咽道:“蝶儿,你不用故意这样说……”竹蝶道:“难道你还当我故意说什么话来安慰你?我告诉你罢,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便须得照料你的周全,照顾你一直回到你家人身边为止。因为这是我在天山便已经答应了爹爹的,你也知道爹爹心里最是放你不下,若是我竟有负于他的重托,那你教我日后如何有脸回去,有脸再做他的女儿?”萧剑平颤声道:“可是你若是……那么舅舅……”竹蝶叹息道:“要是爹爹知道今日的事,那他也一定会让我这样,他是情愿我死了换得你活命的,只因为他心里……他什么事都宁可自己伤心,也决不肯负人,我若不明白他的心意,那就不是他的蝶儿了。”她说到父亲,苍白的脸庞上闪出红晕,眼波之中也掠过一丝光芒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温柔悲伤,轻轻的笑道:“爹爹曾说过,我们姓竹的总是视血亲最重,你身子里面,其实也有一半我竹家的血脉呢。”
  萧剑平心下酸恻难当,握着她的手只是发颤。竹蝶叹息道:“小表哥,我这般待你只为爹爹,你肯领情当然也好,不领情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其实说起来我还是有负所托,我到底没能送你回家,让你淹留在这里……要不是因我牵连,何教主本来也不会同你为难的。”萧剑平凄然道:“蝶儿,你到这时还为我着想?要不是送我下天山,你又怎么会遇上何教主?我一个人最多被她杀了……”竹蝶笑道:“要是你那时真能被她一下就杀了,倒干净啦。我那时故意教她误认我们有些什么,教她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定到了现下,要她杀你还不容易呢。小表哥,你不用问了,有的事你慢慢总会懂的。”
  萧剑平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道:“蝶儿,为什么你便懂呢?就好象人家的心思你总能看穿,你要是没有……”竹蝶道:“我要是没有这般鬼精灵,你也不会有时在心里怕我了,是不是?”萧剑平道:“我……”想说:“我并没有怕你。”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自缩了回去。竹蝶道:“那你究竟怕我什么呢?是怕我待你不好,还是怕我待你太好?”萧剑平冲口道:“我两样都怕。”
  竹蝶抬起脸来,目光触上他眼神,忽然又是轻声一笑,道:“那你就怕得不必了,你到底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能薄待了你?我对你但尽分内之情便已够了,当然也用不着待你太好。三不知,这些闲话我们都不说了,你随便吹支曲儿来给我听罢,我这会子身上发冷发热,难受得紧。”
  萧剑平手中一直握着洞箫,听了她这句话,不由自主便提起手来。他向那婆婆学吹箫,只是习武之余消遣而已,何况学了不久也就丢下了,这时忽要在人前吹奏,不禁甚觉踌躇,但眼见竹蝶含笑凝视,竟自不能推却,只道:“那也好,我胡乱吹一曲给你散心罢。不过我只会得这一支曲儿,吹不好你不许见笑。”坐正了身子,持箫近口,幽幽吹将起来。
  他吹得数拍,竹蝶便是轻轻一声惊噫。萧剑平停下问道:“怎么了?”竹蝶摇头道:“没什么。小表哥,你也会这曲《兰陵王》?”萧剑平奇道:“你听过么?这曲子……叫什么《兰陵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竹蝶道:“《兰陵王》是词牌名,有北宋周清真的名作,辞情俱美,一经填词,便即传唱不绝。本来这一曲以横笛吹奏最能传神,谱入箫曲却是少见的。你吹下去罢。”
  但听洞箫之声呜呜咽咽,夹在庙外雨声之中,忽高忽低,悠扬缠绵。竹蝶一手支颐,望着火光怔怔凝思。萧剑平一曲既尽,她还是这般出神坐着,过了良久道:“小表哥,这曲你不够熟。”萧剑平道:“是啊,我也没学好。”竹蝶怔怔的道:“这一支曲子,我自幼便听爹爹吹奏的。爹爹幼时和四姑姑同学此曲,后来四姑姑远嫁昆仑,他赶下天山相送,便吹了这一曲《兰陵王》。十七年来,爹爹每怀念四姑姑的时候,总会按箫低吟,我是从小就听熟了。没想到……你竟也学会了。”
  萧剑平没想到这一支箫曲竟牵连到如许往事,不由呆住了,听她提及亡母,又觉酸楚,低下头去。竹蝶便即醒觉,叹了口气,柔声道:“啊,我不该提四姑姑,可又惹你难过啦。劳驾你再吹一遍罢,我把这支曲儿唱给你听。”
  萧剑平抬起头来,只见她眼中含着抚慰之意,这般温柔怜惜的目光竟似曾相识,他心中一震,喉头便如给什么堵住了,低声劝道:“蝶儿,你……你歇一歇,改日……改日再唱不迟。”竹蝶道:“改日再唱,那就迟啦。你吹曲儿罢。”
  萧剑平凝目向她看了良久,终于违拗不得,洞箫凑唇,又吹奏起来。这一次提起了全副精神,乐曲初奏,已隐隐传出凄郁之音。
  竹蝶半伏在供桌之上,听他箫声渐转柔靡,心中默数节拍,低声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岁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唱到这一句,箫声兀自未止,她声音却已渐转低细,以手支颐,望这火光默默出神。萧剑平不知曲子是否终了,正打算停吹相询,却又听她启唇唱道: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唱至末段,箫韵歌声,同趋激昂,在破殿之中回荡不绝,终于渐变轻细,有如流水渐远渐寂。只听到庙外雨声淅沥,似乎下得小了。
  竹蝶伏身于案,慢慢将脸庞挨近肘弯,颊上红潮涌现,微微气促,似有些体力不支。萧剑平担心道:“蝶儿,你累不累?”竹蝶轻轻的道:“我总记得爹爹教我这支曲儿的光景。我……我难道就是非死不可,非害得他下半生伤心绝望……”萧剑平急道:“蝶儿,不要老说这些话……”竹蝶道:“你不想听?那我自己说几句宽解的话罢,反正……不过如此,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明朝什么都好了,也未可知。”
  她语声甚是温和,萧剑平心头却象是被绞紧了,半句话也回答不得。竹蝶抬起脸来看他,忽然展颜一笑,道:“我累啦,歇一歇罢!什么事情都等天亮再说。”转过头去不言语了。
  萧剑平见她凝眸一笑,一双眼波清亮晶莹,宛如花瓣上的露珠一般,纵在昏暗之中也是灿然明媚。他心弦深处微微震颤,呆了半晌才又叫了一声“蝶儿”,竹蝶却不回答,只听她呼吸沉匀,竟似已睡着了。
  萧剑平搁下洞箫,怔怔的瞧了她半晌,心中千头万绪,百味交杂,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和她相距极近极近,却只觉得心思茫然,似乎两人隔得遥远不可触摸。凝注良久,这才向侧挪了挪,伏在案上,静听雨点风声,低如咽泣,恍恍惚惚的也合上了眼睛。
  一时间朦朦胧胧的欲睡欲醒,忽然心头猛地一凛,惊觉过来,脱口唤了一声:“蝶儿!”却不闻应声,跃起身来,只见竹蝶背对自己伏在案上,半边黑发披散下来,半干不湿的搭在肩头。萧剑平看见她肩头微微的抖动,辨出了雨声中轻轻的哽咽之声,原来正是她在低低哭泣。
  这一来他可吓了一跳,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叫:“蝶儿!”竹蝶抽噎不答。萧剑平向来只见到她洒脱豁达,仿佛天下事全可一笑置之,便在身受五毒教围攻的紧迫之际,被何红萸挟持的困厄之时,也一直淡定从容,纵使力不能抗,也绝不肯有半分示弱于人,岂料她竟也会这般悲哀无助的哭泣?急忙伸手去扳她的肩头,又问:“蝶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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