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未成,便一日不可轻敌松懈。
老爷子给了他一记“老子心里有数着呢”的眼神,懒得理会没出息的二儿子,接着说起今日告祭太庙之事。
“方才说到皇子祭祀罢,太庙上空正有祥云现世,实乃大吉之兆!”
许明意听得讶然。
怎还听出说书的感觉来了呢?
但大吉之兆总归是好事,人人都喜欢吉兆,尤其是当下大局初定之际,吉兆二字很适宜拿来安抚人心。
不得不说,这片祥云,真的还挺懂事的。
一家人围在书房中说着话,许明时却始终未有开口。
直到众人先后从书房中离开后,他身侧的贴身小厮忍不住轻声问:“公子可是有心事?”
许明时一愣,拿意外的眼神看向小厮——怎么看出来的,有这么明显吗?
小厮笑容复杂。
方才在书房里公子喝茶时,茶盖都不带掀的,就往嘴边凑……这谁还看不出来?
公子最是藏不住心事的,偏偏还总是自认隐藏得挺好。
许明时的确藏不住心事,更憋不住话。
当下思虑一二,便快步追上了要回熹园的许明意。
“等等!”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便觉头疼,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到底还是她走得太慢了。
早先就隐隐觉得这管家婆有话想跟她讲,而若是开口,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势必得好一顿唠叨……她还急着回去看阿葵今日从雪声茶楼带回的稿本呢!
没成想竟还是没能躲得掉。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你。”夜色中,男孩子走过来,截住了她的去路,眉眼间透着几分郑重。
“极要紧”三个字一出,便直接断绝了许明意寻借口改日再谈的可能。
“问吧。”许明意认命地看着他。
“你们退远些。”许明时看向阿珠和小厮。
阿珠没动,看着许明意。
许明时的小厮也下意识地看向姑娘——无它,淫威旷日已久,非一时可根除。
许明意便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你……如今还想要嫁给吴恙吗?”男孩子很直接地发问。
问罢想要改口,也懒得再改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人。
他问的直接,许明意答得也直接:“为何不想。”
她一没觉得看厌了去,二来吴恙又不曾做错什么,好端端地有什么道理改变主意,突然不要人家?
“他如今是皇子,日后要做太子,甚至是——”许明时一顿,语气复杂:“即便如此,你还想要嫁吗?”
许明意再问:“为何不呢。”
看着她死活“不开窍”,浑然没意识到问题关键的模样,许明时有些着急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做笼中雀,束手束脚,再没丝毫自由!便是想吃口状元楼的冰粉都是难事了!”
他单是说一说,都觉得太委屈她了!
这能行吗?
许明意:“想吃冰粉还不简单?我大可直接把状元楼做冰粉的师傅召到府里宫中去,专给我一个人做。”
她都做了太子妃了,还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许明时听得一噎——召进宫里专给她一个人做?
那他吃什么!
男孩子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担心她吃不到,这一刻却要担心自己吃不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吃的吗?
他只是想借此来表达她会失了自由——
见他要解释,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诸事于我而言皆像是这冰粉一样,规矩摆在那里是死的,只要我不与自己为难,规矩自然也就为难不了我。你阿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岂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倒也是……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道:“纵然如此,却也并非事事都如这一碗冰粉,尽可以由你做主,只怕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
就像他方才说的后宫嫔妃这一条——
是,甭说被人欺负了,她仗着家世和脾气及一身好力气,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可明面上不被欺负,就真的不会委屈了吗?
她本可以完全不用面对这些糟心之事的。
想先前只当吴恙是吴家世孙时,他还是比较看好这门亲事的,可谁知好好的一个吴家世孙竟突然成了什么皇子!
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世孙可以不纳妾,可皇子——太子——一国之君做得到吗?
第657章 冠上珠
对上男孩子的眼睛,许明意想了想,声音很轻却认真地道:“他做得到的。”
他的性情如何,是不会受所处位置而改变的。他永远只会去改变环境,而非被环境所改变。
就如前世,莫说嫔妃了,他甚至连皇后都没有。
所以,只要他有心,许多事情便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许明时忙问:“他答应你了?”
许明意摇头。
“他未曾允诺过我,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二人相识相知到如今,有些事情早已不必多言,已是自有感知在。
他知晓她,她亦知晓他。
甚至在她看来,这件事根本是不必特意拿来讨论的,若非明时今日提起,她甚至连深思也不大会去深思。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就这般相信他吗?”
问也没问过一句,竟就笃定至此。
“我当然信他。”许明意笑着道:“信当下的他。”
许明时听得有些茫然。
当下的他?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许明意转过身,脚步悠闲缓慢地往前走,边拿极随意的语气说道:“局势莫测,时过境迁,这些皆有可能,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我只需知道,眼前的这个他,的确是值得我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人就够了。”
世事皆变幻无常,但总不能因为未来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便拒绝当下的赤诚与美好吧?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认为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许明时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他大致听懂了。
可仍旧忧虑重重。
“可若日后……他当真变了呢?”
如她所说,享受当下,拥抱真心,固然没错,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纵然是变了,我也并非不能接受。”初夏清凉的夜风中,女孩子的声音很轻松,“我全心全意信任当下的这个他,却也并非就不能接受他一丝一毫的转变,也不可能将全部的心神都绑在他的身上。日子这么长,总是有许多开心的事情可以做的。”
她重活这一世,能够同吴恙走在一处实在很幸运,她也很珍惜这份幸运,但这也并非就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义。
“况且说不定谁先变呢。”她似认真又似玩笑般道:“没准儿是我先看厌了他,嫌他缠得慌,求之不得想替他扩充后宫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许明时嘴角一阵抽搐。
再看向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只觉得那道纤细笔直而潇洒的背影,此时隐隐透着一股绝世薄幸郎的光辉来。
不说还好,这般一说,他竟觉得……可能性颇大!
所以,深宫怨妇——没有!
深宫怨夫——极有可能!
他怎会有这样一个阿姐?
说到此处,男孩子已然意识到,或许未来姐夫日后的处境才是最需要他去担心同情的那一个。
不过……
眼前的到底是他亲姐,偏心她些,这是少不了的。
若她当真能这般洒脱地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此时,女孩子的声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往后还得靠我家明时呢。”
靠他?
“靠我什么?”
他是要回东阳的,便是在她烦心时替她解闷也是不能——近来屡屡想到此处,他总觉得心中发堵。
“只有咱们许家长盛,我在京中才能挺直腰杆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啊。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可不就得靠你了?”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一句话。
许明时思索了片刻后,却极认真地道:“有我和祖父在,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必因为顾忌许家而束手束脚为难自己——你要记住,家中是你的靠山和后盾,而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会为此好好努力的!
而她,就只管做许明意就够了。
近年来眼看着已是足够懂事了,就到这儿吧,有他和许家在,她不必再继续长大了。
男孩子的眼神坚定而柔软。
许明意听得眼睛弯弯,笑着点头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
有这么多爱她的人在,日子怎么过都只会是越来越好的。
夜幕星子璀璨,许明意一路踏着星辰月色回到了熹园。
见她回来,阿葵先捧了只锦盒到她面前。
许明意在内室临窗的椅中坐下,瞧见这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这小小的盒子里显然是装不下寿明送来的稿本的。
“回姑娘,这是小七方才送来的。”阿葵小声地道:“说是奉了他家公子之命。”
许明意遂接了过来。
锦盒打开,只见其内是一只玉珠手串。
今日乃是他恢复皇子身份的日子,必然忙得寻不到片刻清闲,又怎会有闲心送她这等小玩意儿?
她有些好奇地将那只手串取出,细细看着。
只片刻,便发觉了不寻常之处。
这只手串上所用之玉珠,颗颗圆润晶莹剔透,成色可谓上乘,且非是单色,细数之下,乃是由朱、白、苍、黄、玄五色相配而成。
所以,这玉珠……竟是取自皇子七旈冠冕?
他今日认祖归宗,她未能亲眼见证,他便取冠上珠作手串送与她。
许明意嘴角微弯,将那手串套到了手腕上。
身侧的窗棂半开着,她抬起手,便有清辉月色相接。
夏夜的月色似乎总比冬日要浓重许多。
月光笼罩下,纤细手腕与那五色玉珠手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极柔和的光芒。
“好看。”
女孩子认真地自语称赞道。
当夜,她枕着这只手串而眠,竟果真梦到了他于太庙祭祀时的情形。
她看到百官拥簇下他身形挺拔如松,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玄衣之上的七章金纹。
很快,七章变为了九章——
太子册立之日到了。
册立太子大典,要比此前的认祖大礼来得要更加隆重。
这一日,许明意换上男装出了门,在长安街上最热闹的一间茶楼里坐了下来。
不出所料,耳边众声所议皆是今日的立储大典。
“……听闻上月这位太子殿下认祖归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