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太监退到了几丈开外。
“秦王今日见朕,为何事?”许久,萧纵道。
秦王仍然不说话,只目光在萧纵身上上下打量,最后定在天子脸上,突然弯了弯唇,“皇上昨日自臣房中离去,神色和情绪都不大好,臣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今日特来问安。”一抹薄薄的戏谑自唇边划开。
萧纵面无表情撇过眼,没打算吭声。
秦王接着说道,“现在臣见陛下似乎安好,臣这便放心了。皇上昨日为了苍生社稷舍身忘我,实在慷慨大义,让人敬佩,臣没想到皇上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此能屈能伸。”
萧纵垂着眼睑,面皮有些僵,仍然没吭声。这当儿,一片阴云突然罩头而下,萧纵掀起眼皮,却是秦王踱进了亭内。
秦王靠着亭柱,逆光而立,深刻精湛的面容在晦暗里隐隐透出咄咄逼人的锐意,眉眼之间却有一抹调笑兴味盎然。他盯着萧纵脸色,慢条斯理:“皇上怎么这种表情,您昨天……可不是这样。”琥珀色的眼微眯,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美事,低笑了一声,“臣到了昨日才算知道,活色生香这四个字是给谁写的。”
萧纵看着在他跟前大放厥词,丝毫不知收敛,似乎越来越得劲儿的战狼,默然片刻,淡淡开口,“朕也是到昨日才知道,原来秦王也会猴急,也会那样饥渴。”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转眼再瞧秦王,“一泄千里啊。”
秦王的戏谑调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面孔也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萧纵面无表情端起搁置一旁的银鱼蛋花粥,喝了几口,粥已经凉透,可意外地清喉润肺,喝着舒坦。萧纵其实并不是会逞一时之气的人,也向来不屑于在无聊琐事上费唇舌,更加耻于开荤段子,但是,世事总有例外,他想过了,有时候对付强盗的办法是比强盗更强盗,而眼下要秦王闭嘴的最有用的法子就是比秦王更流氓。
萧纵不紧不慢吃下半碗粥,晾着秦王靠在八角亭柱子上独自面色暗沉,貌似还有些憋火。
萧纵搁下碗,锦帕抹嘴,这才又道:“秦王进宫,不会单是为与朕扯这些没用的嘴皮子吧。”
秦王在亭柱上靠着,半晌没动,看向萧纵的眼薄光忽现,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缓步踱至石桌边,在萧纵对面坐下,面上已不复方才轻佻之色。
“臣今日是送还一样东西给陛下。”自衣襟中掏出一样物件,举到了萧纵眼前,飞挑的眼直直看着萧纵,琥珀色的眼珠如同覆着一层薄冰,平静无痕,却锐意异常。
萧纵看着秦王两指捏住那物件递到面前,神色一怔,一瞬间有些失神。
“这是在臣寝房的小榻上找到的,是皇上落下的吧。”
萧纵不语,只看着那物件片刻,淡淡转开眼,看向了亭外。
那像是件挂饰。
骨雕。
因为是骨,触手毛糙,比不得玉石润滑,也因是骨质,通身泛着黄,几处地方凝着缕缕血丝。骨上图样雕刻的是一头咆哮猛兽,工技精湛,栩栩如生,兽眼处两颗晶石,寒光历历,衬着骨上暗沉的血迹,透出一股奔腾凝重的嚣悍。
他依稀记得骨雕原本的主人曾说过,刻在上面的那头兽是他族中图腾,而这片用来雕刻它的骨,则正是取自图腾本身。跟中原帝室以玉石刻印信的习俗不同,他族中自古便是取圣兽之骨雕刻印信,君王王印取兽脊骨,秦王王印取兽四肢,寓意四肢与脊梁撑起一族强与荣。骨雕的主人说,他是族中王子,所以那块骨,取自兽之腿骨。
“皇上没有什么话要对臣说么?”秦王看着萧纵冷凝的侧脸,收回手,握着骨雕漫不经心翻了几个来回,挑眉,眼眸微微一闪,掀起一道难测的利光,“这是我野旗一族亲王凭信,何以……它在皇上手中?”目光逼来,锋芒如刺。
萧纵的眸光动了动,瞥了秦王一眼,平淡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情绪。
他登基之后曾经有几回,看着那件骨饰,回忆起当初年少,在大明殿上第一次见到骨雕主人的那刻。一脸木然的少年被捆绑着跪于金殿,那个时候他站在御阶上,正可以看到少年微微低垂的半张脸上,一片死沉之色。他的父皇端坐金殿,龙威大怒,初代秦王拓跋鸿指着脚边的木然少年说,“这个畜生冒犯了皇子,听凭圣裁。”
他看着那一副等死模样的少年,觉得悲哀,无法不怜悯,做不到袖手旁观。
后来睿王找过他,告诫他不要牵扯太多。他其实大概知道他的父皇在筹划什么,也明白初代秦王在算计什么,更清楚于家国大事他根本无力改变什么。但他只是,于心不忍,想帮那少年一把。
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往事,除了他,现在大概也没有人还记得。
“既然这是野旗族亲王印,秦王自己收着便是,何必还特意送到朕这里来。”顿了片刻,萧
纵淡道,“朕如今,留它不留,已经没有差别。”
说着,萧纵就要起身,一旁秦王却突然之间长臂一伸,五指扣住了萧纵撑在石桌上的手腕,
“皇上就打算这么一句话把臣打发了?会把亲王凭信留作纪念,皇上与那人渊源不浅吧?”
萧纵以为当日在大明殿觐见,面前这个男人挟着一身张狂悍气,在御阶之下朝他抬头,一瞬间射来的那一眼,该是他所见过的最为锋利的眼神,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萧纵看着秦王,突然有些想笑,忍不住讥诮地扬了扬唇,“秦王这是做什么?朕难不成还需得事事与你交代?你若是真想知道什么,问一问王印的主人便是。”
秦王挑着锋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萧纵,沉默半晌,道:“十几年前,秦王府里有个小子伤了帝王血脉,您的大哥,身份尊贵的皇长子,先帝为此大发雷霆,那小子就被扔到了京师听候圣裁。没有人认为他会有命活着回西北,也没多少人指望他活命。可他却在残喘了大半年后,捡了条命回到秦王府。”秦王捏着那块骨雕亲王印,“这么看来,皇上就是他当年得以保命的原因了。”
一些事情已是过往,时隔太久,没有人提及,便如云烟。萧纵其实明白,他最好不要再沉湎过去,但却有时候仍会在控制不住地蓦然记起当初。忆起,曾有人,少年心性,一边在树干上刻名字,一边对他赌咒发誓。
“这果真是拓跋越留下的?”秦王声音沉冷。
萧纵微微合上了眼。许久之后,听到秦王冰冷的声音,“皇上应该知道,臣的那些兄弟一个没留已经被臣斩于大军之前。”
“你可以放开朕了。”许久,萧纵道。
秦王看着萧纵的样子,突然冷笑:“皇上与其抱着过去不放,不如想想怎么安抚本王。”
第二十二章
“那么,秦王指望从朕这里得到怎样的安抚?”萧纵淡淡道,平缓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可一瞬间看向秦王的眼,眸光清冷犀利。
秦王仍然抓着萧纵的手腕,却没有说话,飞挑的眼里薄光忽现,薄唇动了动,似乎就要上扬。
萧纵转过眼去,顿了片刻,微微吸了口气,话锋一转,口气冷淡却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涩然:“朕倒是不明白,朕与……拓跋越之间昔日如何,与你有何干?轮得到你在此多番质问,胡搅蛮缠。”
秦王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看着萧纵的目光陡然尖锐复杂,掌下不自觉使力,将萧纵的手抓得更紧。
萧纵眼角微斜,一甩袖子自秦王掌下抽出手来,俊雅的面容凝着一抹薄薄的淡漠,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多时,才似乎敛起心神,微微舒了口气,却随即挑起一道淡淡地讥诮,对着秦王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嗤笑道:“秦王自恃强横,朕不得不忌惮,可你处处以此来拿捏朕,你不觉得腻烦,朕都已经厌了。今日你兜了这么一个大圈,想要朕如何,不妨直接说来,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你想要哪样安抚,朕听着,能给的,做得到的,朕绝计不会吝啬,但若是朕给不起,做不到,秦王也趁早死了心,不必妄想。”
秦王盯着萧纵,一言不发。
萧纵此刻情绪上略有些克制不住,刚才那一袭话,字字都带着些许呛人的味道,跟他往日里温淡很顺的脾气不大相称。他自己也有所觉察,但这会儿却没有闲散心思去收敛。
他不是傻瓜,秦王适才甩出来的那些话到底含了多少分量,他心中其实有分寸。就他对眼前这个男的所知,如果说秦王会指望仅仅靠几句胁迫之言,就能将他的军,就想令他在家国利害的大事端上作出让步,那秦王可就不是秦王了。
所以,他对秦王撂在前面的那几句貌似狠话,并不十分担忧。便如一直以来,秦王当着他的面威胁他,跟他摆谱耍威风,他并不真正放在心上一样,所谓叫唤的狗通常不咬人,秦王在他面前凶神恶煞咄咄逼人,他并不见得真有多忌讳,要哪天西北战狼对他和顺了,不跟他耀武扬威了,他才真的危险了。
对秦王便是有着这样那样林林种种的计较,加之他那很不干脆的自己有时也瞧不上的脾性,此前他才一直忍让,一直抱着不到紧要关头不打算撸秦王毛的念头。
只是今日,一块骨雕,很多年前一段终究不能坦荡释怀的记忆,让他面对秦王,不再能沉压住气。
耿耿于怀。
“秦王究竟想朕如何安抚,直接言明了罢,免得朕一人琢磨伤神,到头来还不能合你的心,白费功夫。”
他今日真没那心思跟这个男人耗着虚以委蛇。
秦王沉脸多时,那些初时被萧纵激挑起来的情绪已经都隐在了那张刀刻一般的冷硬面皮之下,他挑了挑眉,说得漫不经心,“皇上倒是既干脆又有底气,既然如此,臣再扭捏下去便是矫情了。”顿了一顿,秦王缓缓说道,“臣想要您金贵的龙体做安抚,不知皇上是做得到还是给不起?”
萧纵的手边搁着还剩了半碗银鱼蛋花粥的青花瓷御碗,他看着秦王,突然有种一碗砸过去的念头。
“皇上方才豪言壮语说的痛快,现在怎的无话?”秦王挑衅似的冲萧纵扬了扬眉,“臣想要的,您倒是给得起给不起?”
萧纵想,他此前那句一泄千里对面前这个男人而言,果然分量轻了。
默然半晌,看着秦王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萧纵淡道:“这个,朕自然是给的起的。”瞥见秦王瞬间一怔,萧纵微微颔首,再加了一句,“并且,不瞒秦王,朕还求之不得。”
“你……”
萧纵自座上起,悠悠在亭内踱了几步,一脸正色转过身,看着秦王缓缓说道,“秦王若真相中了朕这副身子,朕非但给得起,而且必定给得名正言顺,决计不会委屈了秦王。朕眼下六宫空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