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脸上毫不掩饰的一层薄凉,暗叹一声,道:“太傅说的,朕自然思量过,驳了楚王的上书也容易,只是,朕的姨丈做了这么久的忠臣贤良,好容易出了招,哪里又会甘心罢手,朕这回不许司马贤进京,朕的姨丈必定要在别处让朕不安生。”见韩溯面色依旧冷冰冰,萧纵暗自又闷叹了一声,接着道,“何况,楚王这个时候表这么一道奏书,太傅不觉得蹊跷么。朕的姨丈两个月前刚谋划毒杀秦王未果,虽然朕让温庭在天下人面前替他背了黑锅,但若说他就此认定了无人察觉他才是幕后黑手,这未免可笑,楚王也就不是楚王了。他明知如此,也晓得秦王有仇必报的性子,却依然把儿子往京师里送,太傅不觉楚王此举道理上说不大过去?”
韩溯闻言微微一怔,他其实自方才见着萧纵踏进书房那当儿起,心思便有些乱,只凭着自持压制着,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抑制不住就对天子发了一通莫名闷火,发泄完了才惊觉触了帝威,有违君臣之礼,心下于是更加乱得如一团麻,直到这会儿听了萧纵这一番剖析,才终于渐渐沉下心来。
萧纵继续说道:“楚王这折子上得突然又不合常理,让朕不得不怀疑,他有这个决定,背后是不是藏了什么人。”
韩溯方才光顾着生无名气,此时冷静下来,听萧纵这么一说,凝起眉头,“皇上的意思,怀疑楚王此举是受人挑唆?”
萧纵不语,算是默认。
韩溯面色一沉,倘若果真有这么个人挑唆了楚王,那司马贤进京,最被乐见其成的结果,就是死在京师。
这个结果,谁最期待?
韩溯皱着眉将大周朝几个藩王连同各方有些势力的诸侯轮番盘剥了几遍,眉头越皱越深,脑中混混沌沌,一团混乱,却是看谁都有嫌疑,哪个都像幕后黑手。
最后,有些丧气地看向萧纵,“皇上怀疑谁?”
萧纵苦笑,“朕谁都怀疑。”默了片刻,才又道,“可朕,最怕的,还是秦王。”
他想了很久,秦王若怀问鼎帝座之心,会如何来夺他的江山。温庭李继相续去势后,朝野对他已敬畏惶惶,他收归兵权,看似实力大增,实则有件事情他再清楚不过——局势于他并无太大改变。各王拥兵,他依然举步维艰。制衡未崩败,不论是他还是秦王楚王似乎谁都顾虑重重,无法掌控全局,力压群雄。这是他不幸中的大幸,却也是诸侯角逐帝位最大的阻碍。
秦王若旨在帝位,必定要先破此制衡僵局。
如何破,说穿了也就两个法子。要么秦王先联合他或者楚王,将另外一方铲除了,余下双方再互博,胜者得天下。要么秦王撺掇楚王起兵,跟他兵戎相见,秦王自己坐收渔利。这两个法子,就现下情形,他的姨丈苦心经营着忠良的好名声,不到万不得是断不会跟秦王结盟弑君的,所以,秦王要反,必定是在他和楚王之间挑事。
司马贤进京,如果出了事,杀人的名声秦王一定不会自己背。
这是他最不能收拾的局面。
所以,他去见秦王。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示弱,或者是他沉不住气,又或者他面对秦王自以为理智,其实从来不冷静。
很多年以前,他的二哥睿王萧竞有一回曾郑重其事告诫过他,说他或许是他们几个兄弟里最聪明的,纷乱朝局能一目明了,但他却有两个大毛病,要是不尽早改一改,注定是他的致命伤。那个时候,他正当为一个父皇是杀是留举棋不定的孩子费心,对二哥的冷酷心肠并不赞同。
睿王说他,心慈手软,感情用事。
也许睿王从小就是最了解他的,说话不中听,但大多时候一针见血。
现在很多事情他看得清楚,也知道走错一步,将是江山倾覆,万民水火,但却依然不可避免地如同睿王所说,感情用事。
秦王久驻京师,对他举止暧昧,纵然他再是告诫自己,王图霸业跟前,没有人会甘心止步,却仍然在堤防着那个狼一样的男人的同时,不经意地会有个念头闪逝。
秦王当真一定会反么?
“皇上去见秦王,可有看出什么?”韩溯沉默了许久,凝眉问道。
萧纵缓回神。
看出什么,很多事情他看得清楚,却也有些事情既容不得他多做深究又不能放开。如果他还只是曾经信阳宫里的十四皇子,或许于情势他能把握得更准确,于秦王他可以不必如此踌躇,举棋不定。
端坐帝位,很多事情不再单纯。
萧纵默了多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才道:“太傅认为秦王的承诺可信么?”
韩溯一愣,一瞬间看向天子的眼,眸光凌厉,斯文的面孔神色变了数变,半晌,道:“臣听说,秦王从不轻言承诺,不过,他若作下诺言,倒是未曾听说有过反悔。”韩溯看着天子,神色冷淡,顿了片刻,再开口,语气便有些冷了,“臣不知秦王答应了陛下什么,但臣还得多说一句,秦王重诺不假,但狡诈亦真。”
萧纵沉着脸,一言没发,静坐了片刻,起身对韩溯道,“今日辛劳太傅,时辰已不早,太傅回府早些休息罢。”
韩溯迟疑了一下,起身告退。
萧纵一人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御座。今日一天里的诸事,纷纷在脑中翻涌,楚王的折子,秦王寝房里的难堪羞耻,方才一番盘剥局势,都让他耗尽心力伤透心神。萧纵揉了揉额,一股乏力透遍四肢百骸,当真觉得疲累。
正当他感觉有些不堪重负,沉静书房里忽然隐隐飘荡起一阵低缓的琴声。起初,琴声很低,轻柔而间断,像是刚起音,萧纵一时只以为自己用多了脑子,听出幻觉。渐渐的,琴声悠扬清越,连绵似和风,有如携着拳拳平和暖意,从外面飘进来。萧纵这才算肯定了,却是真有人在抚琴。
那琴声清越之中散着延绵舒缓,时如流水潺潺,片刻又似斜风细雨,轻润娇花百草,处处透着安抚亲和之意,隔着墙传来,绕在安静的书房里,如同一缕安魂香沁入心脾。
萧纵静坐室内,听了片刻,诸多烦扰有如落潮,顷刻退去。
琴声不歇,萧纵起身至窗前,推开轩窗,一霎那间,震慑于入眼的良辰好景。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彤红的余晖晕染天边一片薄云,南书房内院白菊满院,丹桂余香,梧桐和晚风。
一人操琴,席地而坐,背着暮色彤云,十指扣弦轻挑,天籁如水,阵风拂过,乌发飞扬,面目低垂,雅韵丛生。
萧纵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当他年幼,第一次听韩溯弹琴,他也是十指拨弦,风致无双。
曲罢,韩溯起身近前,在窗外微微躬身,“皇上曾说,希望臣不仅仅是皇上的臣子,希望臣陪皇上喝茶看景。今日皇上心绪不佳,臣拨琴一曲,分君忧心一二。”一抹轻笑挂在唇角。
萧纵正不知该说什么,却听韩溯又道:“司马贤之事皇上莫再烦心,该来的总避不开,若真是秦王在背后一手策划,欲破制衡,图谋不轨,皇上尽可预先准备,先发制人,联楚共抗秦王。”
眉眼飞扬,温和浅笑里隐隐势强。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萧纵在朝上将楚王公子进京的消息做了宣告,众臣各自就此抒表看法,议论了不少时间。楚王人缘太好,朝臣们不是说官话就是吐废话,要么满口褒奖,只有几个上月增开恩科选拔上来的殿上新臣说了几句合萧纵心的话。
萧纵坐在御座上蓦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凉。
下朝之后,萧纵照例往昭阳宫一趟。皇侄们正是上早课的时候,萧纵在书房外站了片刻,听萧横在里面与老夫子论政,见识不凡,心下略感安慰。
他对几个皇侄是个个捧在心尖上爱护怜惜。生于帝王家的幸,是荣华富贵垂手可得,脚踏万民主人生杀。生于帝王家的不幸,是千百年来避无可避的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兄友弟恭这种世间寻常百姓得来容易的人伦家乐,对于皇子龙孙来说是最奢侈的妄念,便如他,曾经放得开帝座,却丝毫不敢对血亲手足卸下防备。他现在偶尔会回头看过去,当初年少,睿王数度接近他告诫他,其实对他是一片善意,只不过那时他认为二哥冷酷心狠,跟他不是一路人,敬而远之。
萧纵站在廊里,听隔墙传来的对答。
“世子殿下,墨者舍身成仁,可谓大义?”老夫子问。
“舍身成仁,称得上大义,但以诸多牺牲竖起墨家大旗,就是假大义。所谓大义,孤以为于百姓是心性纯良,于将帅是御敌卫国,于上位者,是以最小牺牲换得最大利益,予天下安宁而不需计较手段名声。”
萧纵负手听着,不自觉扬了扬唇,大侄子连主张都跟他父王如出一辙。
他对睿王始终心存遗憾,便对萧横忍不住多一份关爱。
“皇上进去么?”王容在一旁小声问道。
萧纵站了片刻,道:“不了,让他专心上课吧。”转身便朝外走。
萧纵从昭阳宫出来,他今日起身只吃了两块凤梨小糕垫胃就上朝议政,这会儿觉得有些饿,正打算回宫用些吃食,再去重阳宫批阅折子,打御花园过时,见着一处凉亭,周围几株茉莉开得正盛,心中一动,便吩咐王容将膳食传至凉亭里。
几碟糕点几碟凉菜,一碗银鱼蛋花粥布上亭内石桌,萧纵在桌边坐,看着雅致幽景,上朝时憋在胸中的隐隐烦闷之气渐渐散去。
昨天韩溯对他说,联楚抗秦。
如果最终他的江山不能避免战祸,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但,若有可能,他真的不希望走那一步。
萧纵发了会儿呆,端起青花碗,就着翡翠调羹,对着热粥刚吹了两口气,便有内侍匆匆跑来。
萧纵把那勺吹凉的浓香滑粥送入口,听到内侍叩首禀告,“秦王求见。”
萧纵眼下最不想听到的大概就是这句了,他含着那口浓香四溢的银鱼蛋花粥,顿时觉得难以下咽。
再难下咽,还是得咽下。
多不想见秦王,也还得接见。
萧纵叹了口气,淡着脸色,道:“宣。”
片刻,秦王在宫人引领之下到了萧纵跟前,他今日着了一袭银蟒穿云藏青色塑身锦袍,窄袖长摆,衬得魁伟身姿十分凛然挺拔。
“臣见过皇上。”秦王在亭外微微躬了躬身,飞挑入鬓的狭长利眼,毫不避讳朝亭内萧纵射来。
萧纵坐在石桌边,一脸冷淡,迎着那目光,淡淡说了声,“免礼。”御花园这僻静的一角当真就僻静了下来,再听不得有人开口说话。
一旁王容等几个内侍,就见皇帝陛下与秦王殿下一个直挺挺站着,一个安安静静坐着,亭内亭外,两相互看,一个挑着眉毛,五官没一处不透着锐利,一个冷着脸,不知道是不是在装死鱼。
王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领着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