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凶简  第40页

拎着行李包。
  罗韧心中一动。
  果然,一万三上车的时候,木代原地站着不动,罗韧知道她说不出口,笑着给她台阶下:“我知道张叔一定不让的,你这两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着要去,临到头又爽了约,木代怪没面子的,像是为了弥补:“如果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请你赶紧过来帮忙翻墙开门吗?”
  木代笑不出来,又吩咐一万三:“你路上老实点啊,不要使坏,不要又骗人。”
  一万三嗤之以鼻:“你吃错药了吗?一夜老成,跟我妈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妈妈,但忽然又住口。
  罗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开车之前,跟木代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根珍珠项链。”
  木代点头,想了想说:“不要太贵的,带着玩的就行,太贵了我就付不起了。”
  车开出去很久,罗韧还在想着她的话,这好像是木代头一次,在贵不贵的问题上如此郑重。
  后视镜里,一万三几乎是横躺竖斜着百无聊赖,问他:“有烟吗?”
  罗韧很少抽烟,但常年备着,都是为其它人备着的,他扔了根烟给一万三,看似不经意地问他:“那个行什,为什么要把它敲掉呢?”
  一万三推开窗户,嗒一声点着烟,迎着风猛吸一口,又喷出烟气:“因为我爸死的时候,哦,我没跟你说过是吧,我爸死的时候,老族长看到了的,没救。”
  这话,是母亲入殓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的。
  陡失怙恃,丧事都是老族长他们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丧寿喜的时候才会开门,短短一个月,他二进祠堂。
  那是个安静的晚上,月圆之夜,村里人闹闹哄哄杂聚在祠堂的院子里,母亲的尸体搁在一边的竹床上,罩了块白布,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头。
  大家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
  ――“好好的船,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难怪说女人不能下海,可别是底下的蛟龙掀翻了船……”
  蛟龙蛟龙,祖祖辈辈都在说蛟龙,就跟谁真的见过似的。
  又有人说:“连着几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别带累的村里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两条命,抵不上几颗珠。
  一万三蹲在竹床边,耳朵里嗡嗡的都是杂音,一张张嘴巴翕动喋喋不休的脸看起来都可憎可嫌,他神经质似的站起来,捂着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里走,供案的黄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进去了。
  眼前暗了许多,世界陡打就清静了不少。
  但还是有嗡嗡的人声往里飘,也不知过了多久,杂沓的脚步声进来,然后是噶扎噶扎门响,每当老族长他们有要事商议,就会这样:闲杂人等摒在门外,说得上话的人才能进祀堂,小小一个村子,也搞得这么等级森严。
  他听到老族长清了清嗓子:“我们来商量一下,江照后面怎么办。毕竟还要吃饭、还要上学,不少的钱啊,我的意思呢,饭就这么轮着,一家一家吃。钱嘛,每家均摊。”
  边上几个人附和着同意,声音他基本都认得,奇怪,除了老族长,其它几个不是主事的。
  顿了顿老族长说:“你呢,江六,你倒是表个态啊。”
  哦,江六,村里头有名的老抠儿。
  江六终于表态,居然不是为了抠:“出钱出力,我是没意见。但我这心里……不踏实,你说你害死了人,却把他儿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换!”
  老族长厉声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长这么一喝,声音顿时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里抽抽的时候,我们几个都……瞅见了的……”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不是说了吗,那时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来,再说了……”
  他声音忽然压低:“也不白牺牲……我们把这片海给握住了……”
  一万三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落水,突发性抽筋,挣扎的时候,即便现场混乱,老族长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看见了,但是眼神交汇之下,无声的交易就这么达成了,或者因为私心盘算导致的迟疑,事情无法挽救了。
  两个村子抢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个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邻村必然要担责任,气焰大受打击,这片海终于牢牢握在五珠村手里了。
  老族长声音激动:“当时不一定能救的回来,再说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们把江照给照顾好了,也让老江头闭眼。”
  ……
  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因为祀堂的门忽然间被人拍的啪啪响,间杂着激动难耐的声音:“族长!老蚌晒月啦!海滩上那一片,连着十好几个啊!”
  ……
  传说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圆当空时,就张开贝壳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这样的情景称作老蚌晒月。
  但是这些年,蚌越来越少,这情景也越来越稀罕,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少见到,更别提是“连着十好几个了”。
  嘈杂的向外奔去的脚步声,原本闹闹哄哄的祠堂,忽然静的像一座死城。
  一万三从黄幔子下头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祠堂的院子里,院子已经空了,不知道是谁奔的急,拽脱了母亲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母亲露了大半张脸在外面,嘴角颓然下耷,却越看越像诡异的笑。
  一万三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梗起脖子骂了句:“我cao你妈的晒月!”
  
  第42章
  
  一万三一口气讲了很久,停下的时候,车里显得特别安静,天已经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来,不知道是经过什么县城,屋子低矮而简陋,可能是为了方便过往司机,很多修车洗车的铺子,每隔几个铺子,就有个饭馆。
  罗韧停下车:“吃饭吧。”
  两人选了个川菜馆,些须点了几个菜,罗韧吃的很少,一万三倒是大快朵颐,快吃完的时候,罗韧起身出去打电话,顺便结了账。
  原来不用自己给钱,也不用什么aa,虽然早就想到了,终于确认的时候,一万三心里还是一阵踏实,心里轻松,又吃了不少。
  酒足饭饱,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出去,罗韧站在边上的暗影里,一阵风吹过,送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棉兰老岛那边呢?”
  一万三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么多年混吃混喝骗一耙子就走的日子,养成了他谁也不信的性格,别说罗韧了,木代、张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脑顶上长了一根特敏感的触觉,竭尽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对立马做好策应准备。
  不是去五珠村吗,怎么又扯到棉兰老岛了?也在村子附近?还有,岛就是岛,得多老才称得上是“老岛”?
  他不动声色的,就当没听见。
  上车之后,一万三偷偷拿出手机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国的岛。
  网页上说,棉兰老岛,是世界第十四大岛,也是菲律宾境内仅次于吕宋岛的第二大岛,景色秀丽,但名声在外却不是仅仅因为景色:棉兰老岛又称“恐怖之乡”、“绑架之都”,那里盘踞着菲律宾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冲突不断,多股武装势力被国际上定性为恐怖组织。
  菲律宾是个什么鬼?一万三不关心地理政治,对菲律宾只有两个认知。
  一是,菲律宾是个国家。
  而是,菲佣好像挺受欢迎的,早年看的港剧,动不动就要请个菲佣。
  原来菲律宾还在打仗?一万三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战争――被美国人折腾的。
  一万三看驾驶座上的罗韧,忽然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是,自己是个骗子,但至少也是个简单的骗子。
  也许是车里太沉闷了,罗韧继续刚刚的话题:“那后来呢?就因为老族长,你爬到屋顶上砸了行什,又被赶出了村子?感觉上,起承转合,还缺了一段。”
  罗韧的感觉挺准的,确实还缺了一段,那即便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解气和爽气的一段。
  他其实没有立刻闹,十多岁的孩子,脑子里开始盘算一些什么: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蜷在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拖拉机拉着母亲的尸体去乡火葬场火化。
  一万三随车,老族长几个也坐在拖拉机的后沿上,乡路颠的很,蒙尸的白布没多会就颠偏了,要么露出母亲的脸,要么露出母亲的脚,一万三一路都在帮母亲拽布,似乎只要囫囵着遮上了,就可以走的体面一些。
  老族长他们抽着脸,啪嗒啪嗒,聊的挺开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晒月。
  ――“多少年没见着了。”
  ――“今年是个好年头呢。”
  好个屁,你家里连死两个人,你会觉得是好年头?一万三他起头,狠狠盯了老族长一眼。
  没人注意到他,老族长脸色凝重,说的也很郑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说,可能还不止那十来只,最关键还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灵性的,晒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晒月。”
  一万三没吭声,但一个字都没漏。
  中秋?谁都知道中秋又是团圆节,这中秋,就是来讽刺他的。
  一万三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还有这些日子搞来的钱埋在了村外头。
  这钱有些是村里人给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断言是他偷的:有哪个贼,会这样昂首挺胸的脸都不红?
  然后,中秋节就到了。
  按照风俗,每家都蒸了糖饼和菜肉饼,也有村外买回来的月饼,一万三挨家挨门的吃,夜幕降临,村里人争拥着去海边的时候,他还漠不关心地倚着自家的门,嚼的腮帮子鼓鼓。
  吃完了,村里头也静了,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从门后拎出一大桶柴油来。
  他抱着那桶柴油,摇摇晃晃地,往海边去了。
  中秋月圆呢,叫你圆,烧你个永不超生。
  村里人怕惊动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滩边看,他们都远远的错落坐守在礁石之上,借着月光,看到海滩上那星星点点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烧,烧了你们一年的收成盼头,叫你们跳脚,叫你们呕血,叫你们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时候,礁石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有人站起来吼:“那谁家孩子!大人怎么不管着!”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个孩子。
  呵呵,谁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灵都飘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说不定被这声音惊动,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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