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和唐子禾之间明显是个误会,这个误会可了不得,侯爷当想办法解开它才是,解开这个误会后或许有希望令她归降朝廷……”
秦堪摇摇头:“你小看了唐子禾,也小看了如今朝廷和霸州反军的态势,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她心里怎么想,事情做到这一步。她已无法回头了。”
“也就是说,侯爷和她已然不死不休了?”
秦堪叹道:“对,不死不休。”
霸州城内开始大拆民居,拆民居是百姓自发的行动。因为守城的形势越来越严重,而城中可堪一用的守城器械也越来越少,民居的房梁和土砖便成了补充器械的最佳来源。
忍着悲伤痛苦,百姓们硬起心肠将自己的房子推倒。曾经贫寒却温暖的小家,如今在号子声中化作一团尘烟,老人们抖索着嘴唇偷偷抹着眼泪,小孩则毫无顾忌地大哭出声,然而房子仍然一栋栋被推倒,粗大的房梁从乱砖堆里拣出来,锯成一段一段的,当成巨木被送上城头。
残酷的战争,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百余年前。纯朴善良的百姓们双手捧着熟鸡蛋和茶水送到红巾军为前身的明廷军队大营。满脸恳切希望他们赶走鞑子,复我汉人江山,百姓从此不再受奴役。于是霸州成了太祖麾下明廷军队直击元大都北京的前站。
百余年后,仍是这群纯朴善良的百姓。他们义无返顾地将热情和希望寄托在一群反军身上,希望一如百年前,指望着反军能推翻如今的朝廷,再换一片新天。
同样的人,同样的理由,甚至同样的心情。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
…………
葛老五喝了很多酒,他坐在元帅府偏厅的房顶上,醉眼迷蒙地看着远处明廷大军的点点火光,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趴在夜色中,火光如同巨兽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霸州城,仿佛随时跃起将霸州撕为粉碎。
守城第五日了,和当初抵抗许泰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城内所有反军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明廷换了主将,给大家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面对这种威势,连反抗似乎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葛老五明显感到反军的士气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葛老五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能有几次机会像今晚这样痛痛快快喝酒。
烈酒入喉,如刀子割着他的食管,又如一团烈火般在胸腔燃烧,只有在这个时候,葛老五才会感觉到自己的血未冷,自己还是个活人。
脚下三三两两摆满了空酒坛,葛老五知道自己没醉,他清醒得仍能一箭射下百步外的一枚铜钱,可他的头却有点晕乎,很奇怪的感觉。
疲倦地伸了伸腿,一只空酒坛被他不小心踢下房顶,落在元帅府前堂外的院子里,深夜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令府中无数守卫唐子禾的侍卫们纷纷冒出了头警惕地查看,葛老五甚至能感觉到有五支利箭上了弦,对准了他的脑袋。
“看……看什么!不认识老子了吗?都给老子滚!”葛老五醉着双眼骂骂咧咧。
披挂铠甲的唐子禾走出前堂,仰头静静注视着房顶上的葛老五。
“葛老五,大战在即,军中禁酒,你把帅的军令当耳边风么?”唐子禾冷冷盯着他。
葛老五咧开嘴笑了,醉汉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很傻。
“是……是,元帅,末将……错了,保证下回不再犯。”
唐子禾的眼神愈发冰冷:“我讨厌看到醉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下回再喝,军前斩首!”
葛老五从房顶上站起身,脚下微微踉跄,却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上飞落院中。
唐子禾冷冷扫他一眼,转身进了前堂。
“元帅,……留步。”葛老五叫住了她,忽然打了个酒嗝儿。
浓烈的酒味熏得唐子禾蹙眉退后两步。
“元帅,不,唐姑娘,咱们这霸州城还能守多久?”
“你想说什么?”
葛老五眼神灼热地盯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平日看不到的浓情。
这种炽热的目光令唐子禾感到害怕。
“唐姑娘,我葛老五跟随你五年了,这五年来,我,我……”
唐子禾忽然厉声打断了他:“葛老五,大敌当前,不是你我畅叙故情的时候,这些话留到以后再说!”
“唐子禾,我葛老五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装糊涂吗?如今重兵围城,你我性命朝不保夕,我说几句想说的话,你是不敢听还是根不屑听?”葛老五瞪着通红的醉眼喝问。
唐子禾深吸一口气,注视着葛老五,静静道:“我不想听这些,葛老五,今日容你放肆,但也是最后一次,下回你再撒酒疯,军法不赦!”
葛老五浑身一颤,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他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感彩,只有一片冰冷无情,或者说,她的心已完全交给了别人,一个要攻破霸州城,断绝所有袍泽弟兄生路的敌人。
可笑啊,大家都在坚持什么?尘不能归尘,土不能归土。
葛老五的心仿佛被万年寒风拂过,瞬间冰冻,死寂。
看着唐子禾无情地转身离开,葛老五下唇咬出了血,忽然仰天哈哈惨笑两声,转身也离开了元帅府。
…………
…………
一小队反军在城门下集结,小队皆是骑兵,战马衔枚,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马儿在城门下不安地刨着蹄。
葛老五踉跄着停在小队面前,赤红着双眼恶声问道:“你们做什么?”
小队的将领闻到刺鼻的酒味,情知这位元帅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喝多了,不由小心翼翼道:“回葛将军的话,末将等人奉命袭扰明廷大营,在大营边沿游走骚扰一圈后撤回……”
葛老五一股恶气难抑,重重哼道:“袭扰?游走?算上我一个。”
“啊?葛将军,这不合规矩……”
“跟老子谈规矩,你他娘的找死吗?”葛老五一只手把小将拎得双脚离地。
“是,将军息怒,末将从命便是。”
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葛老五和一队反军骑着马投入了无边的漆黑夜色中。
明廷大营静悄悄的,寂静中带着一丝诡异。
葛老五出城后酒便醒了七分,迎着冰冷的寒风,葛老五深吸一口气,无声抽刀出鞘,刀尖颤动遥指明廷大营。
“冲!”
双腿轻夹马腹,数十人的骑兵小队朝大营冲去。
所谓“袭扰”,只需沿着大营边沿策马冲锋一次,杀掉边沿游弋的巡逻敌军或岗哨便可,杀多少敌人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敌军大营造成心理压力。
葛老五领队接近明廷大营,却发现大营边沿静悄悄的,常可见到的巡弋军士今晚却不见一个,漆黑的夜色里只听得到树影被寒风吹拂摇晃。
“不对劲!”葛老五酒已完全醒了,眼皮狠狠抽搐几下。
领队的小将也察觉到不对,急忙道:“葛将军,怕是我们连日袭扰频繁,令明军有了对策,今晚明军设了伏,咱们撤吧。”
葛老五点点头,扭头遥望中军帐中那一杆高高飘扬的帅旗,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地拨转马头回城。
数十人动作划一准备回城时,却忽然听得大营中一声炮响,接着无数支火把在他们周围十丈外点亮,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将葛老五等人重重压缩包围在方圆之地。
一名骁勇战将披挂策马驰到包围圈边缘,手里提着一柄丈长的铁枪,扬枪喝道:“我乃朝廷伏羌伯毛锐,大胆反贼,尔等已落入我王师包围之中,还不速速下马就擒!”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决战前夜(下)
“下马就擒?”身陷重围的葛老五仰天一声长笑,眼神暴戾地盯着毛锐,喝道:“老子这些年纵横天下,干的就是杀头的买卖,皇帝小儿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时下马就擒过?老子就在这里等着,谁有本事拿我上好头颅去请功!”
毛锐亦大怒:“狂妄反贼,不知死活!给我拿下!”
数百京营骑兵举刀策马向葛老五等人冲杀而去。对待这些已成气候的反贼,京营将士不会有丝毫留手,这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对抗,谁负谁死。
葛老五压抑许久的豪迈之气顿生,举刀长笑几声,一手拉着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朝毛锐发力冲去,葛老五一刀朝毛锐劈落,毛锐微惊,举枪便架住,刀枪相磕发出震耳的金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令毛锐连人带马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哈哈,什么狗屁伏羌伯,连老子这一刀都吃不下,你的功夫是从师娘裤裆下学的吗?”
毛锐大怒,挺枪便刺,葛老五马上一个拧腰闪身躲开,反手抓住毛锐的枪杆,用个“震”字诀使劲一抖,毛锐顿觉握枪的虎口生疼,手中铁枪情不自禁撒手。
二人厮斗两个回合只在呼吸间,却已胜负分明。
一片雪亮的刀林在夜色的火光里盈盈颤动,刀光若电,如追韶华。
反军中顿时有几人惨叫出声,中刀从马上摔落。
领队的小将奋力架住刀,急喝道:“葛将军,末将拼死为你断后。你赶紧回城,快!”
葛老五一声不吭,一刀横扫而出,三名京营军士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反军中又有几人中刀落马而亡。
葛老五听着袍泽的惨叫声,如困兽般发了狂,拍马往前冲,手中的钢刀舞得密不透风,竟生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先回城。老子功夫高,他们留不下我,快!”葛老五回头大声道。
“扔下主将不管生死,我们回了城也是个死,葛将军。咱们一起杀出去……”
话没说完,小将忽然一声闷哼,表情变得极度痛苦,身躯摇晃一下,睁得不瞑目的眼睛从马上摔落。
葛老五一声悲啸,扭头遥望中军大营正中绣着“秦”字的帅旗,赤红的双眼闪烁着愤怒和嫉恨。接着拨马便朝霸州城方向飞驰而去。
毛锐气得浑身直抖,数百精锐骑兵竟留不下数十人,最后竟还是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