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感新鲜,又觉意趣盎然,很有兴致逗逗她,一边说还一边动作轻巧地在何菁脖子跟前比比划划,不待她插言,又接着道:“或者我不自己动手,单叫手下尾随你,看准你家宅住处,半夜间锁了你的门,放一把火将你全家烧个精光,尸骨无存,又有谁能知道是我做的?”
一见他这般将她当个小女孩吓唬,何菁反倒不怕了,吁了口气道:“你才不会那样做,你那天提醒我不要回梁府,足见你是个好人。”
邵良宸又嗤笑出来,荒诞地挑起眉:“笑话,我是好人,你就该来讹我?”
“我没想讹你,梁家欠我的工钱不过五两银子,你穿成这样,五两银子于你而言不过一桌饭钱,于我却是性命攸关,你……”
何菁渐渐说不下去,确实,看出人家有好心,就来找人家要钱,凭什么呢?就凭我缺钱,他不缺钱?这算哪门子歪理?我也真是穷疯了,竟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她软下语气,近乎恳求:“算我借你的,我为你写下欠条,将来我找到新差事赚了银子,再还你成不?”
“哦,又成借了?”邵良宸心里好笑,上下瞟她两眼,“你生了这样一副身条和模样,想弄钱花真有那么难么?又何必……”
不等他说下去,何菁已经扭头走了。威逼吓唬她都不怕,唯独最腻味男人的色狼相,一见对方露出这种意思,她就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邵良宸愕然一呆,立时懊悔起来:我也真是,人家长了好身条好模样偏还缺钱花,才可见是个自尊自爱的好女孩子,若非实在急用钱,必不会追上来找我讨要,我又怎好说这种话轻薄人家?
“你等等。”他快步追过拐角,唤住已走到胡同口的何菁,“我是随口一说,并无恶意。其实你说得没错,是我害你没了工钱,赔给你也是应当,不过……我此时没带钱在身上。”
他一向嫌那些铜钱和银子又硬又沉,随身带着十分不便,平日总是能少带就少带,能不带就不带,今天因有武德跟随,他就把银两都叫武德拿着,自己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
此时武德不知在哪,回家拿又有些路远,邵良宸琢磨了一下周遭格局,道:“你若等得及,就留下住址,我回头差人与你送去,若等不及,现下便随我去找个朋友借些来,如何?”
何菁方才本想放弃了,可金线换的二钱银子才够买一贴药,这五两银子就是何云的救命钱,听说有望拿到,自是心生希望。但若说把住址告诉个神神秘秘的厂卫探子,她又有点嘀咕,更怕迟则生变,因道:“那好,我随你去借。你要去哪里借?”
“我既是锦衣卫的人,还能去哪里?自是北镇抚司了。”邵良宸笑道。
这姑娘是个妙人,与他见过的所有古代女子都不相同,他还是忍不住想逗她。北镇抚司衙门在寻常百姓眼里就是个魔窟,她一个穷人家的小丫头怎可能敢去?
未料何菁眉头都没皱上一下,便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邵良宸再次愕然:她当真是与众不同呢。
从这里步行往北,不出两刻钟的工夫便到了东安门大街,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大门朝南,门外清净一片,门可罗雀。
“你还要随我进去?”邵良宸问。
何菁很不忿他这副拿她当做没见识的小丫头看的嘴脸,昂首道:“进去就进去,怕个何来?”
老百姓确实把厂卫说得凶神恶煞,但何菁清楚那也不过是给皇帝办事的衙门,里头坐的都是朝廷高级鹰犬,人家针对的都是高官权贵,才不会有闲心收拾她一个平民小丫头呢。
见她如此坦然,邵良宸略感意外,可他密探的身份已被这小丫头体察了去,名姓可不能再叫她听见,若是见了张采或其他熟人,听见对方唤他,岂不是要露馅?
他劝道:“听话,你在门外等我,我片刻即回,你总不会还怕我借故溜走吧?”
谁会借北镇抚司的地盘溜号啊?何菁其实也并不想进去,便点了头,在大门口外驻足。
邵良宸登上台阶,朝守门的带刀校尉一拱手:“劳烦小哥通禀,我是指挥佥事张大人的好友,有事求见他。”
寻常的锦衣校尉柄不认得他,但见他衣着华贵,又自称是佥事大人的好友,也不敢狂妄怠慢,合手还了一礼道:“对不住您,方才指挥使石大人传了令出来说,他与张大人有要事相商,谁也不得打搅,小人不好给您通禀了。”
石文义有事?邵良宸回首看了何菁一眼,这般领着这小姑娘巴巴儿地走到北镇抚司大门口,若是连门都进不去,也太颜面扫地了,可人家有公事,自己为了借钱而打搅未免不成体统,又能怎办呢?
他回到台阶下,与何菁商量:“人家正忙着,我不好打扰,要不,你随我去豹房走一趟?”
皇帝早在正德二年就搬出了皇城,到豹房居住,那里就是现今的皇宫。邵良宸时常出入,与太监管事们都十分熟悉,想去那里借个几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可这话在何菁听来,就显得很荒唐了,她哂笑道:“你还想说要去找皇上借钱不成?行了,实在为难也就罢了,何必诸多推搪?”
邵良宸的自尊被狠狠戳了一记,心里百般不服,当即哂笑道:“我若说真有本事找皇上借钱,你是不是不信?”
何菁微怔,脑中灵光一闪,脱口惊道:“你是东莞侯邵良宸?!”
待说完了才懊恼醒悟:猜到就猜到吧,还嚷嚷个什么?逼着人家杀人灭口咩!
第8章 共历危劫
邵良宸惊得心头一跳,简直冷汗都要下来了,当今世上知道他既是东莞侯又是个锦衣密探的人屈指可数,哪想到今日遇见了这么个贼丫头,竟然轻轻松松就掌握了他这两重身份。
这丫头的脑子是怎长的?看见我一只手就识破我的易容,听我说了句能朝皇上借钱就猜到我是东莞侯?皇上待人随和,真能从他手里借的出钱的人怕是有着不少,再说出名的御前宠臣同样不少,怎就一准儿猜着是我呢?!
他是不知,正如男人之间会谈论哪家女子美貌,女人聚到一处也会谈论美男,虽说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多,东莞侯的美名却早已远扬。
何菁做绣娘接触过好几家官宦女眷,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那些女人们谈起他,都说听闻他相貌俊美过人,只是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尤其重要的一点――他是皇帝跟前最得圣眷的男宠。
所以一听邵良宸此言,结合他的相貌穿着,立刻便猜了出来。
何菁也明白自己冲口而出太过莽撞,忙缩了脖子摆手道:“我都是胡乱猜的,皇上跟前的人我只听说过那一个,才会猜你是他。你若不是,就……就当我是胡说吧。”
这个马虎眼打得还算适时,邵良宸并未将吃惊之色流露在外,本也想要矢口否认,刚张口说道:“我自然不是……”就听北镇抚司大门那边一人招呼道:“原来是邵侯爷啊,失敬失敬!”
邵良宸板着脸闭了嘴,何菁忍不住“噗嗤”一笑。
“还敢笑,真该拧断你这小脖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邵良宸低声恐吓。真不明白,升斗小民历来畏官如虎,这小丫头又不像个缺心眼的,知道了他是锦衣卫,怎就一点都不怕呢?
待回身去看,见大门口笑迎出来的人身穿青绿锦绣服,是指挥使石文义的亲信之一,锦衣千户杜成。
邵良宸拱手还礼:“原来是杜千户。”
杜成问:“您找张大人?”
“正是,张大人这会儿可有空闲?”
“有呢有呢,您快随我进来吧。”杜成张着手躬着身子往门里让,十分礼敬热情。
邵良宸看何菁:“随我一道进来吧。”这会儿他可不放心放她自己等在外面了,万一被她跑了,出去乱传“东莞侯邵良宸是锦衣卫的探子”,说不定真要惹出麻烦。
何菁也明白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端,乖乖跟着他进门,只得一个劲拿“人家是好人,不会把我怎样”来自我宽慰。
大门以里是个挺宽敞的庭院,许多穿曳撒的锦衣校尉正站在院里,三三两两地聚着说话,总数至少有三四十。
邵良宸有些奇怪:“杜千户,今日可是有大案子要出人?”
杜成头前领路,答道:“嗯,或许是,是石大人叫大伙在这儿等着,还不知是何吩咐。”
邵良宸跟在杜成身后,何菁又在他身侧错后半步跟着,三人穿过正堂一侧的月洞门去到二道院子。二道院空无一人,何菁的注意很自然地转到前面的杜成身上,很快发觉――这人的姿态有些古怪。
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邵良宸的手臂,以确保杜成听不见的声调问道:“哎,锦衣卫的人都习惯在袖筒里藏把短剑的么?”
邵良宸心中一凛,这才留意到杜成的右手手臂是有些异样,他稍稍缓了一下步子,脑中飞快分析:石文义找张采议事,大批锦衣校尉聚集外院,杜成袖藏兵刃,今日会是出了什么事……
杜成十分警觉,察觉到他们似有异样,回头笑问:“怎么了?”
邵良宸已在方才一瞬心里有了成算,笑答道:“哦,是方才我这小丫鬟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正待问她呢。清儿你方才说什么,再大点声说一遍?”说着朝何菁使了个眼色。
何菁不明其意,发着愣不出声,邵良宸接着鼓励:“没错,你方才说的什么,再大声说一遍,杜千户是自己人,叫他听见也无妨。”
何菁瞟了杜成一眼,犹犹豫豫地道:“我是问你,锦衣卫的人都在袖筒里藏短剑的么?”
邵良宸顿时一脸的大惊失色,看向杜成:“什么?杜千户你袖中藏了短剑?这是为何……”
不等他话说完,杜成已然扑了回来,将反手藏在袖中那一尺多长的短剑架到了他颈间:“别动!”
邵良宸慌张地张起双手:“杜千户有话好说,我不过是来找张大人的,若是……若是碍着了你们什么事,都是无心之失,你可千万不要伤我性命。”
这副模样全没了方才的从容潇洒,不但声音打起了颤,还似是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全然一个贪生怕死的文弱书生样。
何菁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是做什么?
“走,随我进去。”杜成反手握着短剑逼在他颈边,另一手揪住他的手臂,又向何菁吩咐:“你也一样老实跟来,胆敢声张,留神我结果了你家侯爷的性命!”
何菁心底暗骂:你这人长眼没有?不看看他穿的什么,我穿的什么,侯爷家的丫鬟有恁寒酸的?
她不明形势,知道外院还站着一大群锦衣校尉,也不敢贸然逃走,只好暂且随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去。
穿过一道穿堂进入下一道院子,正屋就到了指挥使的值房,杜成押着邵良宸推门而入,何菁也跟了进来。
进门一打眼先看见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