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进项,她典了老屋,带着弟弟过来投奔了夏奶奶,靠着夏奶奶的老门路寻些活计来赚钱过活,连眼下住的屋子,都是从夏奶奶家分出去的一所小院。
夏奶奶眼睛虽然坏了,家也不缺进项,却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何菁回来,就看见她坐在院中,对着个竹篾笸箩,摸摸索索地捻着棉纸做火折子。
“是菁菁回来啦?”夏奶奶抬着一双浅灰的眸子笑着招呼,如今这双眼睛只略略残留着点视力,熟人尚可辨得出,生人就看不清了。
何菁上前来取过她手中的棉纸与竹管:“奶奶您闲了就歇歇,别做这些费神的东西,您要多少我来给您做,这回我工夫可多了。”
夏奶奶一怔:“怎么,梁家那活计黄了?”
“甭提了,梁大人犯了事儿,今日被抄家了。”何菁蹙眉叹了口气,“这一个多月都白做了,工钱也无处去要,欠您的银子只能缓缓再还您。”
夏奶奶摆摆手:“那点银子几个什么?唉,这些当官的就是看着风光,实际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没连你也带累上就算不错。你快进屋去看看吧,刚程大夫又来看云儿了。”
何菁一听,忙转过自己姐弟住的院子来。夏奶奶的宅院是前后两进,从外院朝左拐进一道门就是何菁与弟弟何云所住的小院。
小院只有丈许见方的一块,对着一间单间的屋子。何菁一进来正遇见大夫程敖走出屋门,何菁忙迎上前压低了声音问:“程先生,今日您觉得云儿可好些?”
程敖回望了屋门一眼,皱着眉头低声道:“还是一样,不过是靠着年少的底子强撑罢了,若不好好服药去根,终有一日要撑不下去的。你的药钱攒得如何了?”
一提钱何菁就堵心得要命:“暂时还是没有。”
程敖叹息道:“我可以再贴你两副药……”
“不必了,”何菁赧然道,“已经要您贴补太多了,程先生,我知道您是好心,可非亲非故的总不能一直麻烦您,药钱还是我另想办法吧。”
屋中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程敖又回望了一眼:“可要快着些才是,好好的孩子,真耽误了就可惜了。”
何菁喟然不已,送走了程敖,她进了自家房门,见到弟弟何云正坐在炕边捧着个水瓢喝水,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若是生在富贵之家,怕是都已养了通房丫头,等着说亲事了,何云却瘦骨伶仃,病得脱了形儿。
一时咳嗽起来,将刚喝进去的水都喷在了地上,何云也自懊恼,将水瓢重重抛回了水缸。
何菁过来随他坐在炕边,为他拍着后背劝道:“你烦心什么?程大夫明明白白地说了,你底子好,撑得住,只要买药来服了,必可治得好的。”
何云好容易止住咳嗽,虎着脸道:“你少哄我,药比饭贵得多,你能养活我已经不易,哪里弄得来银子为我买药?我就怕这么下去,迟早得拖累得你把自己卖了。”
何菁推搪:“我早在东家那边就吃够了。”
吃完何云又咳嗽了一阵,何菁见他精神不济,就照顾他在炕上睡下。
临睡前何云又拉着她的手道:“姐你听我的,千万别为银子委屈自己,若是要你吃了别人的亏才换来药钱,那药煎好了我也绝不吃的。”
“放心,你姐恁厉害的人物,谁敢给我亏吃?”
何云没多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还时而咳嗽,声音空空的,便似震动胸肺。
何菁坐在炕边,望着弟弟瘦骨嶙峋的手背发愁不已。
自从来了这古代,虽说好日子没过过,好人倒真遇见了些,其中最好的,莫过于自己的继父何荣。母亲白玉簪早早就有些神志不清,到了何菁四五岁那时更是疯得几乎认不得人,成日不是乱砸乱闹就是出走乱跑,纵是有幼小懂事的何菁帮忙,也常把何荣折腾得手忙脚乱。
当时的邻里都劝何荣抛了这疯婆子别管,可何荣从没听过,依旧尽心尽力地照看妻子,对何菁这个毫无血缘的女儿也甚为关切,家里有了银钱换来肉食,总要先紧着她吃,之后娶了继母,也时时警告继母,决不能亏待了她。多年下来,何菁觉得这一世最值得自己庆幸的,莫过于遇见这样一个好继父。
如今继父过世,唯一留下的儿子生了病,她自然要倾力救治。程大夫一早就说了,何云只是冬日染了风寒,留下了咳嗽的病根,只要及时服药调理,并不难治,但延挨久了成了肺痨就危险了。
可惜,柴胡那种在现代听来值不了几个钱的药材,如今却是须得自辽东境外由建州女真进贡的稀有物件,在生药铺都收在上了锁的药柜里,精贵得不得了,伙计要是偷上一点都要被报官的。
要根治何云的咳嗽就得买那种药,别的顶替不了。程敖、夏奶奶都是好人,为了给何云治病,何菁已然欠了这两位好人不少银钱,再不好继续受人家的好处,本想着这一回揽上梁家大小姐绣嫁妆一个大活儿,若做得好,说不定能一举得上几十两赏钱,到时就既能还债,又可买药看病。
即使换了,也就几钱银子。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年月女子想要谋生,门路实在稀少得可怜,何菁知道自己生来的长处在这双眼睛上,可这时候又没人雇侦探,她想用上特长只能去做卦姑,靠坑蒙拐骗赚钱,那都是昧良心的事儿,别说她不情愿,何荣也绝不会许她做。
早年就是听说做绣娘好谋生,她才央父亲为自己找了夏奶奶学艺,如今也确实能靠着这点手艺养活自己与弟弟了,可也确如何云所说,她堪堪养活他俩已然不易,再想买药治病,除非她把自己卖了。
有时候何菁也忍不住会想:要是能跟我那位做王爷的亲爹讨点银子来就好了……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别说他们眼下手里的钱连去到涿州的路费都不够,甘肃的安化城远的就像天边,即使安化王近在眼前,那个爹也是不好去认的。
第6章 绣庄再会
“东莞侯”本是太祖爷那会儿因战功封的侯爵,当朝便因受蓝玉谋反案牵连被族诛除爵,照理说后世皇家不该再有以此爵位封授,而且如今的东莞侯还是以外戚授爵,此前外戚当中仅有先帝爷的张皇后兄弟被封了侯爵,本朝的邵娘娘只是个寻常妃嫔,也没听说生前如何受宠,死后其弟邵良宸还得了个侯爵封赏,也很不合常理。
不过当今皇上年号“正德”,自登位以来,一早便以行事不拘一格闻名于世,五年下来所做过的荒唐事儿不计其数,也就没人去计较这一桩了。毕竟如今的东莞侯只是个不世袭的头衔,外人只当皇上是特别偏爱这个小舅子,寻个名目给他一口闲饭吃罢了。
东莞侯府坐落于京城东北部,因主人长期不着家,这里没有宾客上门,仆从也不甚多,正面的朱漆大门十天里倒有八天都关闭着,仅留右侧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今日邵良宸步行回到家宅左近,寻个无人之处抹去自己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绕到宅院正门上来。
乌漆大门里外都是清清静静,也无人守门,反正周遭近邻非富即贵,也不怕青天白日的会有小贼闯正门。
邵良宸迈进门槛,往一旁门房敞开的窗子里一望,见到小厮武德正趴在临窗的桌案上打瞌睡。邵良宸一笑,从窗口伸进手去,在桌面上扣了两下:“小五醒醒,天亮了。”
武德皱巴着眼皮抬起头,一见是他,立时满面喜色:“哎呀我的爷,您可回来啦!”说话间已哒哒哒地快步绕出门口,殷勤接过邵良宸手里的包袱:“爷您这趟回来,总能在家多住几日了吧?”
“应该是了。”邵良宸随着他往院里走,“你怎担上这守门的差事了?”
“我还不是就盼着您一回来,头一个就能看见您么?”武德欢欣雀跃,脚步都轻快得要飘起来一般,进了院就大声招呼,“侯爷回家了,还不快来迎着!”
早有眼尖的家仆看见邵良宸进门就迎了上来,静悄悄的东莞侯府很快随着主人归家有了生气。
武德今年才十六岁,早先是邵良宸街坊家的孩子,与他也算是发小,原在家中行五,依着老百姓张三李四的习惯,就该叫做“武五”,幼时常会因此招致小伙伴们打趣,家人就叫他小五,后来家人相继亡故,只剩了他一个,邵良宸收留了他,才给他起了武德这个大名,取自“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两人面上是主仆,实则与兄弟也相差无几。
如今整个东莞侯府之中数十名仆婢,武德担的差事不多,却是阖府最与主人贴心之人,也仅有他对邵良宸的隐蔽身份知晓一二,其余下人都只当主人是个因姐姐而受封的闲散侯爷罢了。
这一次侦办梁家的案子,邵良宸潜入梁府的时日虽然不多,事前为装作风水师所做准备却耗时不少,大宅院里人多眼杂,为了避免引人怀疑,自从接手此案他就离开了家宅,乔装改扮在外居住,算起来至今已是离家一月有余。
这一次回来,只觉得这个所谓的家既熟悉又陌生。
待得下人备好了沐浴热水,跟前只留了武德,邵良宸懒洋洋地泡进自家的石砌浴池,于心中暗叹:这都七月下旬了,我今年在家住的日子还不足三月,真难拿这里当个家来看,不过若论住着舒服,倒也没有哪里比得上这里了。
武德将换洗衣物在桁架上放好,凑过来笑道:“我今儿听说,御史梁大人家被抄了,您这回办的案子就是他家?”
邵良宸“嗯”了一声,不欲就此事多说。
梁宏是个贪官,在外圈地霸产的事没少做,在京行贿受贿的事也没少做,可说是死有余辜,只是弘治年间拟定《问刑条例》,文官们大笔一挥,将太祖爷亲手所定的贪腐死罪给免了,改为罚银。所以光是贪腐,判不了梁宏死罪。
可梁宏偏挡了刘瑾的道,今年是正德四年,正是刘公公一手遮天风头正劲的时候,梁宏曾不开眼参奏过刘瑾多次,刘瑾想要他的命,皇帝靠刘瑾做事,有意顺着刘瑾,邵良宸听命皇帝,只能去给梁大人加上挪用御贡、宅邸逾制这一条重罪。
梁宏信风水,家中一个小摆件的位置都要研究半天。他扮作风水师,博取了梁宏信任,无需亲自动手,光是指点几下就叫梁宏乖乖听命,进了他的套儿。
梁宏该死,他们一家也都不是好货色,邵良宸奉命收拾他没什么可愧疚的,只不过这栽赃陷害的手段毕竟无可称道,他只是觉得没劲,做成了也没半点成就感。
“以后你别着意打探这种事,没的引人生疑。”他抬头嘱咐武德。
“您放心,我怎会是恁不知轻重的人?”武德笑嘻嘻地给他递帕子,见他似显落寞,便问道:“您可有什么忧心的事儿?”
邵良宸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家不像个家。”
武德笑道:“您可知道为何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