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奉到蒋宏生手里,笑道:“父亲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京里的事,我也是不大明白的,只知道大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连个人影也难得看到。”
蒋宏生目色一暗,脸上便有些沉重起来。也是,这家国大事,一个内宅女子又如何知晓。
“不过女儿倒是问了几句。”
蒋宏生搁下茶盏,迭声问道:“噢,快说说。”
欣瑶慢慢踱回了坐,道:“大爷说,若是父亲回京,请父亲安心当差,深居简出,外头的事情,不必过多理会。父亲在太仆寺已四年,按资历,也该往上升一升。”
蒋宏生心头一震,忙道:“万一……”
“父亲!”
蒋欣瑶截住了话,话中有话道:“依女儿的意思,是想让父亲辞官避一避的,只是大爷说事情远没到那一步。为此我还与他闲话了几句。有道是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我这做妻子的,也只能听大爷的吩咐。父亲,您说可是这个理?”
“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蒋宏生沉吟不语。
欣瑶见其未悟透,又添了一句:“便是贵皇后,太后,也得尊遁这个理!”
蒋宏生瞬间明了,一语双关道:“理是这个理,只是女儿顾及娘家也是人之长情,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娘家人……”
“父亲!”
欣瑶及时的截了话头,深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顾及又能顾及到哪里去?事事还需以夫家为主。”
蒋宏生稳了稳心神,点头道:“理应这样。”
欣瑶笑道:“大爷既然能说这样的话,女儿想。他到底是有几分把握的,所以也就没有书信与父亲提起。”
蒋宏生转了几个心思,又道:“这次户部出了大事,户部孙尚书都下了狱,父亲听说姑爷与户部徐郎中颇为要好,也不知这徐郎中,会不会有事?”
欣瑶心里暗叹了一声。收了笑道:“姑爷说,徐郎中入户部是走了路子的。想必那背后之人应该有几分神通。”
蒋宏生满意的点头道:“如此这般,便好!这回父亲来京前,你大伯私底下托我在京里打探打探你二姐姐的下落,只是这诺大的京城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欣瑶答非所问道:“父亲擅棋,围棋中有一招叫弃子争先。二姐姐说到底,也是有几分福气的。”
蒋宏生大惊。所谓弃子争先,是下棋人主动牺牲一些意义不大或者很难处理的棋子和局部利益,来换取先手的之利,从而获得胜利。如此说来,那孙家已然是……
“女儿听大爷说,韩王昨儿个刚刚纳了个侧妃,是孙家嫡出的八小姐。想必孙家已经是想明白了的。”
蒋宏生一阵冷汗。只觉得心中翻腾不已。
却听女儿又道:“女儿还听说,沈家大房的大奶奶最近病了,沈老太爷让其安心休养。把管家大权交到了张氏手上。沈家百年大族,历经几朝,仍皇宠不断,倒也并非徒有虚名。”
蒋宏生蓦的倒吸一口凉气,拿起茶盏猛喝几口,压了压惊。
沈家大房叶氏的娘家与韩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时候沈老太爷让其休养,看来……
蒋宏生想至此。不由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女儿。
只见她一身家常的湘色锦缎压桃红边褙子,素着脸,笑语盈盈,秋水点点,浑身上下有种让人说不出的风韵与气度。
蒋宏生不知为何,一颗悬着的心沉稳了下来。
……
欣瑶站在院子站口,目送父亲渐渐远离的背影,身旁的微云压低了声道:“二老爷苍老了不少,奴婢瞧着,总觉得有些心酸。”
欣瑶撂起垂在耳边的几丝碎发,叹道:“这个年,只怕父亲,母亲过得不易。如今我也没空去理会,回头你把靖王府送来的那两方上好的砚台给三爷,四爷送去,辰哥儿另备一套一并送去,顺便替我给二太太磕几个头。”
微云点头应下。
……
话说蒋宏生出了东院,又去了西院给老太爷请安。
老太爷留饭,他陪着老爷爷用了午膳,才出了萧府。回程的路上,他细细想着女儿的这翻话,越想越惊恐,忙让下人加快了脚程。回了府,坐在书房里思来想去,总觉得心神不宁,又抬腿去了内院。
内院里,顾氏正指挥着下人把从苏州带来的东西盘点入库。夫妻俩人进了里屋,关起门,蒋宏生到萧府的事情说与顾氏听。
顾氏听罢,眼泪簌簌而下,哽咽着说不出话。
蒋宏生见状,搂住妻子,默默不语。你道这夫妻俩怎的这般模样?
原来这次回南边过年,京城不断有消息传来说靖王年前被远远遣出京城,入湖广赈灾,失了帝心;且今上寿辰这么大的事,凡有品阶的官员都进京贺寿,而远在西北的平王居然没有接到召书,回京祝寿。
短短数日,江南流言四起。
众人纷纷猜测如无意外,今上大寿后,韩王便会被封为太子,继承大业。更有好事者预料一旦韩王登基,会如何处置素来与他不对盘的靖王与平王?
兄亲弟爱的场面恐怕是不会出现的。
倘若韩王仁慈,远远打发了倒也罢了。
若韩王心狠,那两王是个什么下场……
第五十四回蒋府众生相(二更)
江南的流言,瞒不过蒋府众人。
作为与两个落魄王府有些远远牵连的蒋家来说,如何撇清这层牵连便成了蒋府众人头痛的事。
首先发难的是蒋家的掌舵人,已经半身不遂的蒋家老太太。
老太太虽然身子不便,脑子尚还灵活。外头的风风雨雨根本瞒不住她。
老太太很是郁闷。与孙家联姻的二小姐,好好的居然和离了。原本想借着孙家与韩王攀附上关系的算盘彻底落空。二小姐下落不明,孙家那头更是颇有微词,连过年蒋府送的年礼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一看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盘算了这些年真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让人担心的是,四小姐嫁到了萧府。萧府与杜家联姻,而杜家则是二位王爷的母族,这关系再掰饬也掰饬不开来。那么,作为四小姐娘家的蒋家,在日后的清算中,会不会有所牵连,会牵连到什么程度,老太太心里实在没底。
若是安南侯府还在,老太太倒也不怕什么,只是安南侯府已经被摘了牌匾,成了过眼烟云,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太太,如何能不担心蒋府以后的命运。
老太太思来想去,头痛不己,不由的埋怨起蒋,萧两府的这桩姻缘来。
当初这门亲事,她是反对的,只因与顾氏早有约定,四小姐,三爷的婚事需得顾氏允下。顾氏看中萧府清静,萧家哥儿又救了她女儿一命,执意把女儿嫁给萧家。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去管。哪料想……
老太太把顾氏叫到跟前,极其不客气的让钱嬷嬷替她痛斥。把这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顾氏身上,并直言不讳道,若是蒋家被牵连,顾氏便是蒋家的罪人。
老太太显然已经忘了,当初这桩亲事,她是点了头的。她心里是存了侥幸的。
顾氏跪在地上,心头冷成一片。
……
其次表示不满的是大房夫妇。
蒋宏建常年在商场上走动。这些消息哪里逃得了他的耳朵,回府就把消息说与陈氏听。
夫妻俩想到当初女儿与孙家和离一事,在顺天府尹的公堂上,二房连个面也没肯露。人也没看住,心下生怨。
再加上小半年来,蒋府各处铺子生意大不如从前,以为是二房因对分家不满意,故意不使劲,心里头多少有些嗝应,这一嗝应,脸上便有些淡淡的。
……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蒋宏建的姨娘,二小姐的生母杜姨娘。
杜姨娘自打女儿和离失踪后。伤心欲绝,几欲寻短见一死了之。被人救下后,性情大变。
杜姨娘这些年在大太太跟前伏低做小。端茶侍候,百般隐忍,不过是想女儿能找个好归宿,有娘家父母,兄弟可有依靠。
如今一切都落了空,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怨恨如雨后的春笋。源源不断的冒了出来,一向藏愚守拙的她一改往日老实本份的模样。不仅与蒋宏建的那些个姨娘争起宠来,对大太太陈氏也没了往日的殷勤,言语中更是带着尖酸刻薄。
杜姨娘认为女儿被和离,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二老爷顾着自己的官位,在关键的时候没有站出来。娘家无人,嫁出去的女儿自然要被人欺负。
且杜姨娘看过女儿留下的那封信,虽然她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听明白里头的意思。
蒋欣瑜留下的书信中有一句写道“两府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认为两府不是指的孙府与蒋府,而是指的孙府与萧府。
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孙府是韩王的人,萧府是靖王的人。同样是蒋家的女儿,凭什么二小姐就要白白被牺牲,而四小姐却稳稳当当做着萧家奶奶,连孩子都怀上了。
杜姨娘恨得牙直咬咬。所以,当京城的消息传到蒋府时,杜姨娘再也忍不住,大着胆子偷偷跑到二房顾氏跟前,好一通冷嘲热讽。
顾氏气得直想把真相都说出来,又想到女儿的交待,只得生生忍下。
那杜姨娘见二太太不吱声,以为是心虚的缘故,越发的起劲,言语中带了几句四小姐。
顾氏哪里容得她对女儿不敬,朝身后的春兰打了个眼色,早已怒不可遏的春兰上前就是两个巴掌,打得那杜姨娘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嚎哭不已,又是一翻闹腾。
所以蒋家这个年,过得着实有些沉闷。
蒋家两房人家早在京里,就已分家,南边的所有家产均归大房所有,所以二房这次回南边过年,实际上的身份是客人。
主子是这样的脸色,自然下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怠慢,无礼的事情常有发生。顾氏素来是忍让的人,只会冷眼瞧着,暗记在心,旁的一句都不会多说。
蒋宏生挂念着京里,一心想着如何帮女儿女婿及三弟脱离那个是非之地,没心思理会这些小事。
偏蒋元晨,蒋元昊咽不下这口气,告状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对顾氏不满,对小儿子,孙子则疼爱的紧,把大太太,大奶奶叫来敲打了几句。
沈氏哪里料到这些个下人如此胆大,当即把几个管事叫到跟前好一通发作。蒋府众管事诺诺应是。
沈氏犹不放心,二房的食宿亲自照看,并趁夜偷偷给二房众人陪不是。蒋宏生夫妇见她言词肯切,心头这才暖了几分。
……
进京前一日,老太太特意把蒋宏生唤到房里,一番叮嘱,交待入京后,找个机会与四小姐断了来往,三爷也不必再跟着杜祭酒读书,重新找个师傅好生教导着,并再三要求蒋宏生备了礼,到孙府陪个不是。
蒋宏生顾着老太太的身子,一一应下,只这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