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  第80页

为宋谐洗尘,宋谐奉王命而来,自有一番话嘱咐慰勉在场大小官吏。

刘桢与他久别,见他倒是没什么变化,说话依旧是滴水不漏,圆滑得像一头老狐狸,觥筹交错之间就将众人说得服服帖帖,对刘远感激涕零,当然光是好听话也不够,宋谐这次来,还带了不少东西,一部分在章邯那里作为礼物送出去了,还有一部分带进咸阳城,作为赏赐,分赐给众人。

于是乎一场酒宴自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大家免不了在心里将刘远和咸阳城的前任主人作比较,然后越发就称颂起豫王的仁德了,连带刘桢和房羽也没有被落下。在他们口中,刘桢简直成了天仙般的人物,宋谐如同姜太公再世,而房羽就是伊尹一样的奇才。

刘桢听得想笑,也不去理会他们,直至听到有人说郭质像甘罗,才终于忍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甘罗虽然早慧,可也早死,天知道这究竟是在奉承,还是在诅咒?

她抬起头朝郭质的方向看去,却见对方正好也望向她这边,后者还朝她做了个鬼脸,刘桢咳嗽一声,连忙抬袖掩住自己的笑声。

不过在宋谐看来,刘桢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从前刘桢虽然少年老成,可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常人要聪慧一点的小姑娘罢了,灵气是有的,但要说多么出众也未见得。

但是如今再见,她端坐上首,虽说声音还有些稚嫩,可观其言行举止,却绝不敢令人小觑,她的身形纵然还略显单薄,然而眉间隐隐已带上几分威仪。

再看下首那些官员们,包括房羽在内,大家也并不觉得刘桢坐在主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身为刘远的长女,刘桢的身份注定她能够得到相当的礼遇,但是若换了刘婉或刘妆,又或者是另外一个人在此,也绝对不可能能够像刘桢一般得到这种程度的承认。

不知不觉之间,刘桢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成长着,终将有一天,她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63第 63 章
  酒席之后,二人终于有了单独会晤的机会,宋谐也得以和刘桢说一些与刘家有关的私事和家事。

宋谐道:“伯勇听说你留守咸阳,几次想来找你,都被你三叔父压住了。”

刘桢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伯勇是刘楠的字。

“那大兄如今如何了?”

“豫王准备出兵协助韩广田荣,若是大军开拔,你大兄势必也要上阵的。”

刘桢有点担心:“阿兄如今还是如从前一般莽撞么,依先生看,他可有些长进了?”

宋谐:“伯勇性子粗疏阔达,在运筹帷幄上自然有所缺失,可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样的人心胸开阔,容易听取善言谏言,在军中那等地方反倒能如鱼得水,你就不必担心了,近两年来,他已长进了不少。”

刘桢想起刘楠的婚事,就笑道:“阿兄如今已经快十六了,想必也该成婚了吧,我何时才能唤阿琳为嫂嫂?”

阿琳便是宋谐幼女的小字,先时刘远为了笼络宋谐,替刘楠向宋谐幼女求亲,只因刘楠和宋家女年纪太小,所以暂时订下婚约,准备等刘楠过了十五再正式成亲。

谁知道刘桢这一问,宋谐却沉默下来,少顷,才叹了口气:“阿琳没有福气,年前生了场大病,已经没了。”

刘桢大吃一惊,讷讷不能言。

这个时候医疗条件低下,幼儿成活率极低,即便是生存下来了,也很难避免这样那样的病灾,有时候一场风寒也能夺去一个成年男性的性命,更不必说像宋家女这等娇滴滴的少女了。

宋家幼女刘桢是见过几面的,对方性情温柔婉转,才貌都是上上之选,可以说,若不是刘远发达了,刘楠是绝对娶不上这样的女子的。

可惜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了。

再往深里说,刘远现在对长子的重视,也有一部分源于他对宋谐的看重,刘宋两家一旦结亲,宋谐就是刘楠最大的臂膀,即便刘远对刘楠有诸多不满,也不得不考虑到宋谐的因素,但是现在亲事黄了,是不是等于加在刘楠身上的保护符又少了一个?

仓促之间,刘桢没法想太多,她只能安慰宋谐节哀顺变。

宋谐倒是没有太多伤心之色,只是略有些黯然和遗憾,他子女众多,而且此事发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按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来说,如果每个子女早夭他都要撕心裂肺一番,那估计早就伤心过度死了。相比之下,刘远现在稍大的这五个子女都能平安长大,才更像一个奇迹。

内室一时沉默下来,宋谐打起精神,对刘桢道:“你的两位妹妹听说我要来看你,还托我带来一些物事。”

刘桢有点诧异:“阿婉和阿妆?”

宋谐笑着点头,让婢女拿出他带来的两个匣子,递给刘桢。



另外一个匣子,则放着几卷小书简,都是刘槿和宋弘送过来的,基本都是书信,还有说一些在宛县的见闻和风物。

宋谐还在一旁道:“阿妆特意托人告诉我,说那两对足衣是她亲手所制,手艺不好,还请你不要嫌弃。”

“阿妹的心意,我如何会嫌弃?”刘桢笑了。

从前兄弟姊妹几人,日日都处在同一屋檐下,又是不同母亲所出,彼此之间少不了摩擦矛盾,如今离得远了,方生出想念的滋味,连带平日里觉得任性的刘婉也显得可爱起来。

想必在她们眼里,自己也是如此。

眼见家事说得差不多了,宋谐道:“阿桢,豫王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你。”

刘桢心道正题来了,她将匣子锁好放在一旁,正襟危坐:“先生请讲。”

宋谐:“先前楚帝曾命人密传口信于豫王,说他深恐重蹈秦王子婴覆辙,不愿再作项羽傀儡,欲讨项贼叛逆,希望豫王能够助他。”

刘桢想了想:“这是促使阿父决定出兵助韩广他们的直接原因?”

宋谐赞许一笑:“不错!楚帝如今名义上是天下共主,有他一言,将项羽置于不忠不义之地,已经胜过百万雄兵!”

刘桢却不看好:“楚帝身边纵有一二义士,只怕也难与项羽抗衡,一旦他宣布项羽为逆贼,只怕项羽即刻就能杀了他!”

宋谐的笑容带了点意味深长的味道,刘桢仿佛觉得他想说“你还太嫩了”。

“我们不需要一个活的楚帝。”

刘桢微微一震,发现自己确实是太嫩了。

很明显,现在刘远的野心已经逐渐暴露出来了,他并不满足于继续当一个处处被压制的诸侯王,他想要爬上更高的位置,起码也要像项羽一样,跺一跺脚,诸侯就不敢吭声,甚至比项羽走得还要高,还要远。

要是项羽恼羞成怒杀了楚帝,那自然最好,以后也省事了,还能给项羽扣上一个罪名,如果楚帝能活下来,那反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谐是在教她,刘桢意识到这一点,她恭恭敬敬地朝宋谐行了个拜礼:“多谢宋先生教我。”

“阿桢,你的悟性很高,一点就通,只是心还不够狠。”宋谐道,“虽说你是女子,大可不必像男人那样从尸海中杀出一条血路,但乱世之中,强者为王,你是豫王长女,又有如今守卫咸阳的功劳在,将来势必还会遇到更多的事情,心慈手软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桢苦笑,这也许是前世作为现代人的灵魂留下来的后遗症了,毕竟她前世生长在太平盛世,人与人之间再如何勾心斗角,也都是波涛暗涌不动声色,不像现在这样谈笑间将人命也放在算计的天平上。

但如果她想要活得更好,势必要习惯这种环境与思维。

事到如今,成王败寇,如果笑到最后的是别人,而不是刘远,那么像韩广田荣的遭遇肯定还会在刘远身上重演,为了不成为鱼肉,就得变成刀俎。

之前她担心楚帝的安危,就是习惯性地将他当成弱者来看待,殊不知楚帝现在是弱者,一旦项羽失败,楚帝掌权,那对于刘远乃至诸侯王来说,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到时候楚帝要剪除的,就是他们了。

“宋先生说得是。”刘桢心悦诚服地受教。

“你如今已经做得够好了。”宋谐安慰她,又道:“你在咸阳的作为,豫王都看在眼里,咸阳城,守得住便守,一旦将来战事反复,章邯生性犹疑,说不定会攻占咸阳用以讨好项羽,若是守不住,你也不必死守,咸阳宫中自有当年秦君下令开凿,通往骊山的地道,想必你也已知晓,届时可从那里遁走,保全了性命,方可再说以后的事情。”

刘桢:“宋先生请阿父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咸阳城象征意义非凡,能守住自然最好,若守不住,我也不会勉强的,章邯那边我也会想办法拖住,我看他并不是项羽死忠,宋先生平日不妨多派些说客去说服他倒戈,久而久之他必然动心。”

宋谐笑道:“这还用你说?豫王早早便让人买通了章邯身边的人,一有机会便向他说我们的好话,章邯身边那个司马欣,因为项羽没有封他为王,他对项羽也早有不满,根本无需我们忙活,他也会向章邯说项羽的坏话了,如今章邯对项羽早无感激可言,他之所以不敢站在我们这边,只不过是想观望情势罢了,如今诸侯王里,也不乏此等投机之辈。”

刘桢吐了吐舌头:“阿父与先生果然目光如炬,阿父大约什么时候会出兵?”

宋谐:“最快也要等楚帝昭告天下,宣布项羽为叛逆之后,届时我们出兵方能占道义之先。”

刘桢:“我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谐笑骂:“你这小女子鬼主意素来就多,难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不成?快快道来就是!”

“想当年,秦灭楚时,民间就有谶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后张楚王陈胜起事,也曾以篝火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

刘桢的话点到即止,以宋谐的聪明,马上就听出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大善!”宋谐哈哈一笑,“我回去就与豫王说!”

刘桢起身,郑重行礼:“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那我就在咸阳恭候阿父与宋先生凯旋了,请先生代我转告阿父,祝他早日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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