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宁  第315页



大舅舅自小拿他当亲儿子疼,见他如此倒也觉得心中不好受,耐着性子安抚了他几句,说那人只是冲他的背影指了一指,兴许根本指的就不是他。但为了保险起见,仍要将人给处理了才好。

他这才勉强镇定下来。

结果谁知,明明是被派出去处理旁人的,那几个却反倒叫旁人给处理了。

他并不曾亲见那画面,却照旧骇没了半条魂,从此再不敢出门。

他进了书房,反身将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然后才朝着里头宽大的书案走去。

万几道就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目,像是睡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近,万几道倏忽张开眼睛,直直朝他看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又开始胡乱走动了?”

燕霖归来的事,是个秘密,就算是万家,除了家主万几道一人外,便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人多嘴杂,在谁也不值得信任的情况下,只有将事情瞒严实了,才有效。

“燕淮来了。”燕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齿缝中挤出燕淮的名字。

万几道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他道:“只要你外祖母还活着,他迟早都会上门。”

燕霖眼中闪过一丝刻薄的狠意,差点脱口说出要外祖母早日去死的话。

从幼年时伊始,他跟几位表兄弟便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在老夫人心中都无法比同燕淮。

他没少嫉妒过燕淮。

而今,他依旧嫉妒着他,顺带着也恨上了外祖母。

但他到底不敢当着大舅舅的面说这话,只得又将话吞了回去。

万几道则忽然坐直了身子,将双手置于书案上,虚虚交握在一块。他说:“你能活着回来,已是老天爷开恩,不如就改名换姓当做燕霖此人已经死在兰羌,你用着新身份,新的路引,带着银钱远离京都,想在哪里定居皆由你说了算。京都就是个狼窝。你一旦露面,便成了那块丢在地上的肉,白等着人上来吞食,何苦?”

这事燕霖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便说过一次,但燕霖并没有听进去。

他不肯走,又暂且不能暴露身份,只得借用万几道新收的小厮的身份,留在万家。

燕淮嗤笑,反问道:“舅舅这意思,是叫我任由燕淮作恶?”

万几道皱眉,轻声斥道:“他自进锦衣卫所便连跳几级,而今更几乎成了锦衣卫的二把手。你可还记得他今年才几岁?他要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同他斗?你娘就只有你这么一点血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你去送死的!”万几道义正言辞地说着,“燕淮只是将你送去兰羌,却没有杀你,已是万幸。若他当时想要杀你。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当初燕霖被送去漠北时,他派人在半道上便截了两回,损兵折将,两败俱伤,可到底是燕淮那边稍胜一筹。

从那以后,燕霖被失去了踪影。

他也派人万里迢迢去各处寻过燕霖,但始终无功而返。

天大地大。藏在兰羌古城的燕霖,不过是沧海一粟,要想找他,比当年他们费尽心机四处搜寻燕淮的踪迹更难。

万几道是个聪明人,即便他一开始站在小万氏身旁,帮着她跟燕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为了外甥毁了自己。于是在找了大半年后,他召回了所有人马,彻底放弃了燕霖。

归来后的燕霖,也因此对他没有丝毫信任。

风暴来袭之际。兰羌古城陷于狂沙之中,天地一色,众人四散,迷了方向。

他在仓皇之中藏到了一匹骆驼的肚子下,总算是勉强逃过了一劫。等到风止沙静,他重新睁开眼,被眼前的一幕幕吓软了双腿。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燕淮派了人悄悄跟着他,防止他离开兰羌,他也从来不敢离开。甚至于,到了那一刻,发现天地寂寂,四野空旷后,他仍是不敢走。

他一个人,怎么走?

怯弱如他,连骆驼也骑不好。

没有人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才踏上了京都的土地。晕倒在万家角门前时,他衣衫褴褛,头发打结,形同乞丐。

这漫长的一条路,生生将懦弱的他磨砺得面目全非。

天下人皆负了他,他娘负了他,舅舅也负了他,他如今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但他眼下,只能依靠舅舅。至少他知道,自家大舅不会同燕淮交好。仅此一条,便很是够了。

“我娘还在成国公府,我即便走,也不能一个人走。”燕霖抬头,定定看向万几道。

万几道眉头紧锁,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一旦我将你娘带出来,便送她去同你汇合。”

燕霖摇头拒绝:“如果真要走,便一起走,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娘亲。”

他能一个人从兰羌回来,就也能杀回燕家,把燕淮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抢过来据为己有。

当初燕淮也是如此,单枪匹马杀回京都,从他手里抢走了一切。而今,他要去重新抢回来。

他垂眸,暗暗咬牙。

万几道瞧见,将眉头狠狠皱成了个川字。

燕淮羽翼渐丰,他并无意同他撕破脸来硬的。

“成国公府,也有我的一半,他凭什么全部拿走?我要全部拿回来!”燕霖霍然抬头。

第348章 喜事
万几道失语,一时无话说他。

到底是他们当年没有将事情处置妥当,才会让今时便成这副模样。因果冤孽,从来如此。万几道望着自己说起燕淮,眼神便恍若淬了毒的第二个外甥,暗暗沉下了脸。

书房内,寂静了很久。

隔着厚厚的帘笼,书房内的声响丁点不曾被传出门外。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互相对望一眼,揣测起那新来的小厮阿喜,究竟是哪里得了国公爷的青眼。大冷的天里,他们就只能在外头看着文,他却能在里头伺候着笔墨。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仿若日光明媚的春天,就算脱了外头穿着的冬袄,也不大会冷。

穿着冷风的他们,从被打发到来守书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盼着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被调进书房里伺候笔墨。内书房里有婢女伺候着,万几道也轻易不叫人进他的内书房。外书房倒好些,不如内院里来的谨慎,又只能找小厮在旁斟茶倒水,研墨整理,因而通常能进外书房伺候的那名小厮,多半就是万几道的心腹了。

他手底下的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盼着这个机遇,不曾想却忽然叫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给抢占了先机。

谁也没想到,这面上带疤,还有些跛脚的少年,竟会是万几道的亲外甥。

哪怕是万几道的夫人也是连一点消息也不曾听说过。

燕霖的眉眼并不曾大变,但他身上给人的感觉却完完全全都变了。像茧里的毛虫,在蜕变的过程中,出了意外,结果蝴蝶不成蝴蝶,毛虫也不像毛虫,尴尬地介于二者之间,叫人看着就觉毛骨悚然。

万夫人已亲眼见过他,却一点也没察觉他便是燕霖。

万老夫人就更是被蒙在鼓里。被瞒得严严实实,丝毫风声也不曾听到。

蛰伏在万家的这只兽,终有一日会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飞跃而起。

这一年的正月。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在角落里用阴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仇恨的人,有人却正忙着筹备亲事。

吉祥的亲事是在成国公府办的,人少地方大,平素又冷清,热闹热闹也好。原本谢姝宁想着同当初月白跟鹿孔成亲时一样,让他们在外头置办一座小宅子,可后头一想,倒是没大必要。

图兰定然是吉祥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的。至于吉祥。眼下手未完全康复,他必然要打起精神,小心行事,留在成国公府里养伤,远比在外头要来的安全得多。等到他彻底康复。必然也是需时刻跟在燕淮身侧的,多半还是歇在成国公府上。

谢姝宁便索性熄了要另购宅子的念头,折成了银子,塞给了图兰。

她手里不缺这点银钱,图兰到底又跟了她多年,因而出手就显得愈发阔大方。卓妈妈在旁忍不住打趣,这旁人家小姐身边的丫头出阁。主子赏些头面首饰,几十两银子的,便已算是大方,给丫头做脸了。哪里像她们,小姐还给陪嫁了宅子。

众人就都笑,逗着玉紫。催她若遇上了好人家,也早早从小姐手里抠个宅子出来才好,惹的玉紫挑着眉将众人依次训了一顿,才没人敢说话了。

她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

更何况。谢姝宁一早就同她说过,她既然意不在成家,那原本就为她准备着的那一份嫁妆,待她过了双十,照旧也给她。

她推辞了许久,到底没推掉。

月白、图兰,几个寻到了归宿的,婚事则都热热闹闹地办了。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

天还未亮,图兰就被卓妈妈几个从床上拽了起来,剥了衣裳丢进浴桶里,认认真真洗了一回,洗得一贯厚脸皮的图兰都羞得满面通红,直嚷着让她们都出去。卓妈妈哪里会听她的,冷笑两声让人取了五色丝线来为她绞面。

图兰何曾见过这幅动静,唬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就要跑,被玉紫几个死死拦住,好声好气地劝她,这是规矩。

她欲哭无泪,这都什么规矩呀!

中途谢姝宁也来凑了回热闹,见她眉头紧皱,被卓妈妈拍着肩头呵斥了两句,才不情不愿地舒展开去,不禁失笑。

时间久远,谢姝宁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年出阁时的画面。那时她满心都在担忧婚后的日子,丈夫本性如何,婆母是否和善,长平侯府的日子好不好过,都足够叫她担心的了,担心得甚至不得空悼念自己即将就要逝去的闺阁人生。

她倚在门边,笑望着图兰一群人,渐渐笑出几滴泪来。

许多事,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了一番,此刻回忆起来,却似乎都不曾亲历过一般。

分明都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回想着,却仿佛自己只是个旁观的看客。该高兴的时候,她不曾高兴过;该羞怯的时候,她也不曾羞怯过;被婆母下脸,该难过的时候,她却只长松了一口气。

前一世她脚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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