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下。上前两步裣衽行礼,同万老夫人请安。
万老夫人颊边笑意愈显,回首道:“奉茶奉茶,快快让人奉茶,拿了那罐子白茶出来。表少爷喜欢。”
他并不挑剔,只那时回京后再见她时,在这吃了一盏茶,他赞了声好茶而已,难为她记挂在了心里。燕淮心里的郁色慢慢消了些,等着门口的几个丫鬟打起帘笼,亲自上前搀了万老夫人缓步入内。
正是年节上,府上的人见了他虽惊,但面上都挂着笑意,只这般看着,倒叫人不大觉得万家难呆。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搁着只药碗,碗内只余半口浓浓的药汁,气味浓郁。万老夫人由丫鬟们扶着上了炕,靠着半旧的素缎靠背引枕坐下。燕淮就在挨着炕沿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去。万老夫人便将一众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将个细挑身材,容长脸,穿着银红袄儿,白绫青缎掐牙细折裙的大丫鬟留下在旁斟茶倒水。待到奉了茶,她笑着略一沉默,又道:“春琴,你也先下去吧。”
名唤春琴的丫鬟应了声,端了炕桌上那口药碗,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万老夫人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
燕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递了过去,服侍着她小口饮下止住了咳嗽声,方才问道:“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无甚大碍。”万老夫人自接了茶杯,笑着摇了摇头,“这人一旦上了年纪,浑身上下皆是毛病,一有个风吹草动,就难免要吃药。”
燕淮没作声。
经过当年的事,他跟万老夫人祖孙之间隔阂未消,如今坐在了一块,俩人之间依旧还有心结横着。
他道:“外祖母该好好照料自己才是,小病不治终成大病,不可掉以轻心。”
曾几何时,眼前的老妪是他年幼孤独的人生里,最重要的那抹光亮。
“不必担心,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你还怕没人照看我不成?”万老夫人笑道,却一直绝口不提儿子万几道分毫,“你能来这一趟,外祖母心中便已经十分安慰,身上那点小病小痛,见了你也就立时都大好了。”
她说着话,一面上下仔细打量着燕淮,忽而叹口气道:“瘦了许多。”
燕淮眼神微闪。
万老夫人又接连长叹了两声,语气涩然地道:“你还知来担心我这老婆子,可成国公府上,又有哪个来担心你……”小万氏的事,他们皆心知肚明,万老夫人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她只问道,“听说,当年你娘为你同温家定下的那门亲事,给退了?”
这事京里早已传遍,她自然不会不知。
燕淮淡然应是。
万老夫人面色来回变幻着,紧紧盯着他问:“可是你退的亲?”
“您何出此言?”燕淮微讶。坊间的消息,可一直都是温家主动退的亲。
万老夫人嗤笑了声,道:“温家也就那么点下作手段。你是我的外孙子,你的性子,我素来清楚,岂能如那些流言蜚语说的般不堪。自然也就只能是你上门退了亲,惹毛了温家,他们故意散播了污蔑你的流言而已。”
燕淮心中微动,没料到万老夫人会这般想。
万老夫人则见他方才虽关心着自己的身子,但说话间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禁微黯。
造化弄人,全是她的错。
静默须臾,她忽然同燕淮说道:“你身边还是同那时一样,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无?”
燕淮愣了愣,点头道是,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事的缘由,便听到万老夫人郑重其事地说:“你也十七了!身边却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你的亲事,外祖母不便插手,可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无,叫我这老婆子瞧着于心何忍?左右你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会成家,总不能一直如此!你这身边呐,如今也该有个人了。”
随即,她便笑着问他道:“我身边那个叫春琴的丫头,你瞧着如何?”
“她行事稳重,为人又聪慧……”
“不必了。”
没等万老夫人将夸赞的话说完,燕淮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万老夫人诧异:“可是不喜欢?”
燕淮讪讪解释:“外孙不习惯身边有婢女在,左右那些琐事,平素也都有小厮打理。”
万老夫人闻言不觉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要赏了春琴给你,哪里只是为了打理琐事!”
她只当他不曾听明白,却不知燕淮听得是明明白白,因而只觉尴尬别扭不已。
他无意如此,便索性干净利落地拒绝起来:“长者赐,原本不敢辞,但这事,还是算了。”
万老夫人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由张嘴要劝,可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她嘴角翕翕,到底将想说的话都给咽了下去,直接将这事撇过不再提起。
也是她思虑不周,万家的丫鬟,怎好塞到燕家去。
若燕淮心思过重,难保不会认定她这是故意要在他身边安插个眼线。
万老夫人靠在素缎靠枕上,眼神微变,心中暗道自己想的不够周到全面。她不敢再提这事,原本想要装作无意略问一问次女的情况,这会也不能问了。心中暗叹一声,万老夫人便只拣了年节上的几件趣闻同燕淮说笑。
祖孙俩人许久未见,虽然隔阂仍在,但俩人依旧说了好一会的话,燕淮才起身告辞。
燕淮的容貌,同生母大万氏颇有几分相似,不吭声就坐在那的时候,尤其的像。
万老夫人看着他,面露不舍,让他得了空便来小坐片刻。
他一一应了。
万老夫人满面笑意,要亲自送他出门。
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燕淮连忙推辞,却拗不过万老夫人。她指了两个人跟着,一路随他共行,只道是沿途逛逛,不理会他的推却。
不多时,一行人已走到了二门外。
万老夫人这才停下脚步,目送燕淮离去。
昳丽少年信步而去,须臾已不见人影。
万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响,方才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去。然而在谁也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身影躲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第347章 燕归来
一抹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照了下来,正巧照进了那个阴冷的角落。
身形单薄的少年穿着身万府小厮的冬服,佝偻着背站在墙根处,将头深深低了下去。日光落在了他肩头,他像是被烫伤了般跳了起来,飞快地又往阴暗的角落里藏得更深了一些。他脚上的鞋子重重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张皇地屏息听了会,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响起,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良久,他才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一条腿先行,另一条腿拖在后头。那条腿受过伤,瘸了,再也好不了。他拼命地想要正常使用它,可不论他如何佯装如何努力,他走路的姿势仍旧是一高一低,跛着的。
正月薄白的日光下,少年的脸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
一道狭长的伤疤自他的眼角开始,划过颧骨,直至下颌处方止。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疤还带是新鲜粉嫩的,可见上头结的痂也才刚刚脱落没有太久。
这疤乍然看去,像是被刀剑利器所伤,可其实却只是在口子锋利的石头上划破所致。但伤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刀剑之伤来得轻。那种疼的滋味,他这辈子只怕都忘不掉了。
他尤记得当年摔断了腿后那锥心的痛意,可比起后来他经历的那些,那点痛又能算得上什么。
摔断了腿,还有母亲在,他可以放声呼痛可以啜泣,因为一切都有母亲替他扛着。可当他从挣扎着爬出废墟磕上了石头,硬生生在自己面上划开了一道近三寸的口子时,他连半个痛字也不敢喊。
他只能忍着,任由粗糙的砂砾碾磨过他的伤口,像是在往上头撒盐一般,疼得他差点咬断了舌头。
脚下铺着的地砖硬且冰冷。他一步步踏过去,想起的却是在兰羌古城里沿着漫漫黄沙,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的时候。
母亲曾同他说过,为他取名霖。乃是因为他是上天降下的恩泽。
这样的他,合该福泽绵长,享一世安宁。
他一度信以为真,觉得母亲的话是再真不过的了。他自小生活优渥,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有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母亲也会想法子为他摘下来。可直到他跟随着形形色色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片土地时,他方才知道,什么狗屁福泽。狗屁安宁,他生来便是受罪的。
贼老天剥夺了他原本安然的生活不够,还要这般折磨他!
身着小厮冬服的燕霖咬牙切齿地走在万家园子的小径上,低声咒骂着老天。
说话间,他面上的伤疤被牵扯成一个狰狞的姿态。
他的肌肤更是呈现出一种历经风沙侵蚀的粗糙干涩。头发亦是没有丝毫光泽,枯黄得好似一把杂草。这样一个人,任凭是谁见着了,都不会认出他就是燕霖。
几年过去了,他的身量拔高了,身形却单薄伶仃得可怕。
他的眉眼间时而充满戾气时而又充满恐惧。
一阵风吹过,树上残存着叶片簌簌作响。他立时面色煞白,仓皇后退。
——活像只惊弓之鸟。
发觉只是一阵风,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继续谨慎地朝前走去。
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外书房,门口当值的两名小厮皱眉看他,语气倒还是放得极和缓。道:“阿喜,国公爷正找你呢。”
燕霖很不耐烦这个名字,但在人前却还得忍着听着,只得飞快地胡乱点了点头,越过他们往里头见万几道去。
前些时候。他好容易脱下这身小厮衣裳,跟着大舅舅出了一趟门,谁知不过悄悄溜出去走了几步,便被大舅舅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他叫人给瞧见了。他却不以为然,他都成了这幅鬼样子,就算叫他自己起来照镜子,也觉得镜中之人陌生得可怕,谁又能认出他来。
但当大舅舅派了人出去收拾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慌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