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用契约这种东西实在是最坏的选择。
而今,月白跟孩子,对鹿孔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那一纸契书。是需要他用命来签署的契约。
燕淮却并不知内里详情,只试探着提议:“鹿大夫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医术。实属不易,若只在这碌碌终身,难免浪费,不若……”
没想到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有道不快的声音在外头隔着帘子传了进来:“世子若无事,还请早些离去!”
隔着竹帘子,屋子里的众人只能瞧见一抹隐隐绰绰的身影。
但声音,众人却太熟了。
云詹先生笑了起来:“请小姐进来。”
话音落,帘子便被飞快打起,谢姝宁穿了身海棠纹的轻罗月华裙,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她一早便知道,有朝一日若燕淮见到了鹿孔,定然会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把人从她这挖走。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不过人既然已经提前被她收为己用,燕淮就算是低声下气同她借,她也并不愿意借,更不必说要将人夺走。
满西越朝,怕也寻不出第二个鹿孔来,何况他如今尚不足而立,年轻得很。待过几年,他的医术只会越发精进,越发厉害。
她自认为有眼光,燕淮却不会比她差,他一定也看出来了鹿孔的天赋。
“师父。”谢姝宁入内,先同云詹先生行了一礼,之后方才转身面向燕淮,微微一福,“时候不早,世子想必也忙得很,不知何时启程?”
不等云詹先生说话,她便先下了逐客令。
云詹先生愣了一愣,没料到谢姝宁面对燕淮时,竟是这般不留情面。明明先前图兰还说,谢姝宁是同燕淮一起被发现的,身上除了些划伤外,并无大碍,怎地如今见了燕淮,却是这般模样?
云詹先生很不解。
“近些日子我倒空得很,并无事可做,八小姐怕是想错了。”燕淮坐在那,慢吞吞地说道,“庄上景致不错,暑气尽消,实在是避暑的好地方。不知八小姐可舍得容我们暂住几日?”
此言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间,吉祥颤巍巍地问燕淮道:“世子,这……怕是不妥吧……”
虽说眼下不便入城,铁血盟中的内鬼也还未寻出,行程容易暴露,但就这么留在这座小田庄里?他可是打从心眼里不信任这一伙人,谁知他们前脚住下,这群人会不会后脚就派人送了消息去成国公府给小万氏。
若照他说,宁愿回城去,也比留在这里好。
何况眼前的谢八小姐,只差一点便命丧他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才是。
吉祥背冒冷汗,一抬头恰又撞见了图兰,当下头疼欲裂,恨不能立时打晕了燕淮拖上马走人才好。
谢姝宁亦觉得燕淮这是不是被伤到了脑子,不然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场的人皆知道,他们在胡家才出了那样的祸事,那群贼人指不定还在外头苦苦搜寻他们的下落,而今他却说要在她的田庄上借住?
万一那群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是想让满庄的人都给他陪葬不成?
谢姝宁气不打一处来。又知道他惦记着鹿孔,心生怒气,正视着他便想要拒绝。
然而她才一抬眼。便发现了燕淮眼角的那一抹血痕。
虽然上了药,但仍旧很显眼。
她忽然想起,前世燕淮脸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难道便是这时留下的疤?他生得实在太好,即便面上留了疤痕,仍不能算是破相,反倒是平白添了几分戾气。
想起往事。她不禁顿了一顿。
这一顿便叫燕淮抢先说了话:“八小姐不说话,便是答应了?吉祥,还不快下去准备。”
谢姝宁眉头一蹙。
胡扯!
她一个字还没说。怎么就答应了?
“小庙留不下大佛,世子留在这正如您的护卫而言,不妥得很……”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秉着最后的仪态。缓缓说道。
然而燕淮根本便不在意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既想留下,谢姝宁应不应都一样。他若不想走,她难道还能让人把他丢出去不成?谢家女,哪有胆子对燕家人做出那样的事。
他打量着谢姝宁,声音镇定而从容:“八小姐不要见外,你可是燕家未过门的二夫人,是我未来的弟媳妇,我们本是一家人。我暂住在你的田庄上,你只当是住了个亲戚便是。”
明明一派冷静之色。话却说得这般轻佻,连谢姝宁都给说懵了。
她才多大,他也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直说这样的话?!
她同燕霖的亲事也从未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过,谁知来日是否一定会成。姑娘家的清誉,在他眼里,莫非便什么也不是?
谢姝宁只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实在是无力应付此人。
回回同燕淮打交道,言语上她总是只有吃亏的份,简直是撞了邪了!
她无法,只得求助似地看向了云詹先生。
先生老奸巨猾,又喜清净不爱招惹麻烦,肯定不会愿意将燕淮留下,而且也一定有法子好将人给弄走。
她如是想着,望着云詹先生的一双眼里几乎盈出水来。
波光粼粼的一双眼,一旦做出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谁扛得住。
云詹先生平素又欢喜她,这时理应立即出声制止燕淮才是,可他却意外地迟疑了。
谢姝宁觉察出不对劲,面色微变,方要说话便听见云詹先生道:“庄上的景致虽佳,却也不过只是粗鄙之色,老夫闲云野鹤惯了,倒是欢喜得很,难为世子小小年纪也偏好此番景色……”
“师父!”谢姝宁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忙唤了云詹先生一声。
云詹先生笑着看了看她,悄悄眨了眨眼。
谢姝宁不明所以,但见了他这幅模样,倒勉强忍耐住心中焦躁。
但留下燕淮,算是怎么一回事?
天大的麻烦,走到哪便将霉运带到哪,她是避无可避便要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成?
“世子若愿意,只管留下。”云詹先生一锤定音,竟然真的将燕淮给留下了。
谢姝宁眼前发黑,站在燕淮身后的吉祥更是腿软,皆是一头雾水。
燕淮端坐了身子,同云詹先生道谢。
这件事便算是给定下了。
在胡家的那天夜里,谢姝宁穿着男装,又是黑漆漆的夜,那群追杀燕淮的人并不知她是谁,所以也绝对不会想到燕淮会躲在谢六夫人宋氏的陪嫁庄子上。
这事,连谢姝宁都没有料到,那群人自然是更加猜不透。
……
过了午时,一群人却都还饿着肚子。
云詹先生便先让人上了茶点,吩咐了厨房那边加菜。
他倒是一直陪着燕淮说话,谢姝宁有心想问问他为何留下燕淮,是作何打算,却苦于一直寻不到恰当的机会。直到饭菜端上来,众人分别用了饭,燕淮进了客房休息,谢姝宁才算是能好好同云詹先生说话。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去了云詹先生那里。
“您心里头究竟有何打算?”谢姝宁自顾自坐下,一脸不解地看向他。
云詹先生抚须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摇头道:“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燕淮既开口说出了那样的话,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直截了当将人赶走的。他很快便会成为新任成国公,一时半会他们不好得罪他。何况。出了胡家的事,谢姝宁同他又在外头留宿了一夜,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是该寻个时机摊开来好好说一说才可。
正如燕淮先前所言,谢姝宁是他未来的弟媳妇,单凭这一桩,许多事便无法择清。
当然。他心中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从冬至将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心里便多了颗疙瘩,难以消除。
若能留下燕淮仔细观察几日。兴许能解开他心中疑惑也说不准。
只是这些事,他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谢姝宁。
“你莫要担心,这件事只会瞒严实了,不会叫旁人知道的。”云詹先生以为她是在担心燕淮住在田庄上。来日被人拿来做文章。便劝了几句。
为了不将消息流出去,不叫人知晓,就连田庄上也并没有几人知道燕淮的事。
“瞒得再严实,也迟早会有走漏风声的那一天。”谢姝宁听了他的话,仍惴惴不安,“我年纪小不知事,先生难道也不知?燕家的局面,发生在胡家的那些事。哪一桩是我们能插手该插手的?”
云詹先生目露惊异。
他看着面前年不过十一二的小姑娘,看着她白玉似的面上还挂着被枝桠擦伤的细微伤痕。叹了声:“水已经浑了,人也已经入了水潭,躲不得的。”
谢姝宁沉默了下去。
她太迫切地想要避开麻烦,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仿佛冥冥中便注定了这一切。
前世她同燕淮没有交集,却阴差阳错因了他的关系,被林远致当成了弃子,死在了林家。
从头至尾,她都不敢靠近燕淮。
不沾他的边,尚且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谁知道沾了,会如何?
至于燕霖,天知道他还有几日可活,所谓的弟媳妇,根本便是天边浮云,毫无干系。
她不想同燕淮牵扯太深,但云詹先生说得对,人已入局,如何能撤。
良久,她站起身闲步往外头走去,背脊却绷得笔直:“我听师父的。”
云詹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进了夏日午后灼灼的阳光里,坐在那久久不曾动过。
步入烈阳下的谢姝宁闲庭信步,眉眼间却笼着挥之不去的阴霾担忧。
风里有馥郁的花香,嗅入鼻间,却也难叫人欢喜。
她一边在为燕淮留下的事担忧,另一边却莫名其妙也为燕淮担忧起来。
追杀他的人到底是小万氏的人,还是出自万家其余人的手?她曾听说过,万家的老夫人,也就是燕淮的外祖母,对这个长女所出的外孙极为疼爱,英国公温家的那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