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了腊月。
天气比谢姝宁几人入京时显得更冷,雪也下得更加绵密。
一大清早,谢翊便穿了簇新的袄子来寻谢姝宁一道出门玩耍。半月前,谢翊被谢元茂领着送到了谢家的吴先生面前正式入了学,所以平日里便轻易不得空来找谢姝宁玩闹。今日是腊八,吴先生特地放了众人的假,故而他才会一早便急巴巴地过来了。
第028章 腊八
谢家孙辈中,属谢七爷的嫡子谢旻年纪最幼,除此之外便是谢翊了。谢旻还未开蒙,这么一来跟着吴先生的孩子中便只有个谢翊还是小童模样。吴先生便也不将他当回事,平时虽也带着他一道上课温书,可到底不曾放在心上。谢翊虽小,却也隐约察觉。有些话他不好直接跟父亲说,便偷偷都说给了谢姝宁听。
谢姝宁便想着,前世他跟吴先生念书时便不得吴先生喜欢,如今年纪更小,吴先生只当他并非真心向学,想必就愈是满不在乎了。
两人牵着手往铺着棉地衣的路上走,谢姝宁便压低了声音在谢翊耳边道:“哥哥若是不喜吴先生,便让父亲再请一位先生吧。”
谢家虽是早在上一辈便分了家的,可许多事都还是混在一块儿不分你我。大夫是,府里的夫子亦是如此,吴先生居在长房,授课的地方自然也是在长房。所以平日里二房的几位少爷上课也都是往长房去的,而今谢翊要学,自然也是这般。
想到这,谢姝宁不由有些失笑。
其实她心底里觉得眼下哥哥能跟着吴先生念书并非全是坏事,毕竟能跟长房扯上些干系总是好的。可他要是真不喜,自然是该先换个先生才是。旁的事,都能另想法子。
可听了她的话,谢翊却只是摇摇头道:“爹爹说过,吴先生是个有学识的。”
谢姝宁闻言蹙眉,“爹爹的话也不全都是对的。”
“咦?”谢翊不由吃了一惊,“爹爹的话难道还会有错?”
谢姝宁瞪他一眼,“爹爹的话怎就不会错?”
谢翊摇摇头,做茫然状,道:“我不知。”
“爹爹亦是凡人,总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又怎会都是对的?”谢姝宁小声反问,“有些话,他说了,你听见耳朵里,也得自己思量思量才是。”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像是挑拨了,可谢翊听完却只是艳羡地道:“阿蛮你懂的可真多。舅舅虽也夸我,可我知道你一贯是比我聪明的。”
谢姝宁脚步一顿,眉眼一弯,“哥哥可想舅舅了?”
“自然是想的,可是娘亲说,舅舅得过好久才能来看我们。”
“是啊……”谢姝宁怅然,喃喃道,“所以该想法子提前了才是。”前世,直到最后,她也未曾再见过舅舅。哪怕是母亲病逝,舅舅也未曾露面,再后头,便彻底断了联系,那些事想来便叫人心怀郁结。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谢翊并没有听分明,此刻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松了她的手,口中道:“今日虽是腊八,可我也该先去习了大字再来玩才对!阿蛮你好好玩,我先回房习字去!”说完,便迈着脚飞快地跑开了。伺候他的白芍忙冲着谢姝宁行了个礼,急巴巴地跟了上去。
蔷薇便凑到谢姝宁耳边道:“小姐,外头天冷,您也回吧?”
“不,我要去寻娘亲。”谢姝宁说完也不理她,兀自便转身往宋氏那去。
蔷薇见状心里头便有些不悦,却还是赶紧上前为她拢了拢身上穿着的厚厚狐皮袄子。可当寒风裹着片片鹅毛雪花席卷而来时,她却下意识躲开了,并没有自发地挡在谢姝宁前头,只任由风雪中夹杂的冰渣子打在谢姝宁的小脸上。等到这一阵大风过去,蔷薇才回过神来,又想起前段谢姝宁的异状,当下惶恐起来,生怕谢姝宁会在宋氏面前使什么幺蛾子,连忙装作担忧地道:“小姐可还好?”
说着,一边用怀中捂得温温的帕子小心翼翼去擦拭她面上的水渍。
谢姝宁自风帽下抬眼看她,在蔷薇眼中却只能瞧见一角圆乎乎的下颌,“我倒是无事,只不过我突然想起李妈妈来了,不知她如何……”
风帽遮着大半张脸,谢姝宁轻声吐露的话叫蔷薇辨不清意思,但霎时仍觉得浑身一冰,直冷到脑壳子都生疼。可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打颤的牙,谢姝宁已然头也不回地朝着正房去了。好在她人小腿短,走得也不快,蔷薇只几大步便重新追了上去。
这一回,蔷薇却是不敢再继续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跟在谢姝宁身后,时不时还帮她挡挡雪粒冰渣子。
三房空置的院子不少,陈氏也绝不会在这明面上苛待谁。所以除玉茗院外,芝兰斋所占的面积也是不小的。谢姝宁住在东厢,离宋氏所居的正房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谢姝宁却对这条不短的路了然于心,此刻走起来毫不犹豫,根本无需蔷薇带路。沿着游廊一往直前,穿堂而过。出了连接抄手游廊的雕花廊心墙,谢姝宁便大步甩开了蔷薇,小心翼翼避开廊檐下湿漉漉的雪水薄冰,站在了正房门口。
当值的是桂妈妈的长女,也就是绿浓的姐姐绿珠,今年才十二。见了她,急忙墩身行礼。
府里自也是拨了人来芝兰斋的,尤其是上一回炭火的事后,陈氏要做脸面,虽在年节上,也想法子挑了一批人先送过来。只推说等过了年,再另寻牙婆挑几个好的。所以如今,谢家三房中芝兰斋跟玉茗院对峙,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倒像是两方平起平坐之势。不过众人心知肚明,这安宁局面只是暂时的,待年后,一切便都风云骤变了。
过年是大事,谁也不能扰了去,这是三老太太的原话。
可是,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这段时日由谁来掌管家中琐事,由谁来主持祭灶、扫年诸事,除夕那日又由谁来祭拜家庙、拜祖宗,坐在堂前接受阖府人员磕辞岁头?
这一切可都是极有讲究的!
看似是个普通的年,可其实呢?单凭这一个年,阖府上下便都能瞬间明白谁大谁小!
有些权跟脸,该挣就得挣!
所以陈氏送来的那些人,不能打发回去,却也不能留着肆意地用。桂妈妈便将这群人都敲打了一番,丢去做了洒扫、端茶送水之类的琐事。哪怕当值的,也宁愿留了自己的女儿受冻,也不愿意用谢家的人。这样做再好不过的,所以谢姝宁进了里头见着桂妈妈,便先笑着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乳娘。
桂妈妈欢喜得不行,急忙将她送进了里面同宋氏赞了好几声。
宋氏正歪在炕头做着针线活,闻声丢开了活计,笑着搂了谢姝宁,道:“今日腊八休沐,哥哥怎地没同你一道玩?”
“哥哥要习字呢。”谢姝宁仰起头来,笑得露出两排米粒似的细白牙,“娘亲,江嬷嬷何时来?”
第029章 赏钱
听她提起江嬷嬷,宋氏不由微怔,过了会才道:“阿蛮怎地想起江嬷嬷了,你素日里不是最怕她吗?见了旁人跟泼猴似的,见了她可从来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先前江嬷嬷未能同行,你可还乐了好些日子呢。”
“江嬷嬷是好人。”谢姝宁听得汗颜不已,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性子,再想想记忆中江嬷嬷模糊的严厉模样,母亲说的怕是实情。
宋氏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她说江嬷嬷是好人,掩嘴直笑,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脸道:“这话要是叫乳娘听着了,可不得吓着。皮猴也知道好歹了?”
谢姝宁面带酡红,一骨碌躲进她怀中,故作撒娇道:“娘亲,阿蛮不是皮猴,哥哥才是。”
小儿娇声逗趣,听得宋氏乐得不行。
谢姝宁便道:“娘亲,江嬷嬷莫非不来了?”
“这……自是要来的。”宋氏摇摇头,“嬷嬷上了年纪后身子便不大好,临上京时更是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只怕是还得过段日子。”
谢姝宁闻言心一沉,江嬷嬷的身子竟已经差到必须卧床静养的地步?果真如此的话,她又怎能上京?难道前一世,江嬷嬷便没能挨过这场病?可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当年毕竟年岁太小,许多事宋氏也不会当她的面提及,所以前世的事其实她知之甚少。
“娘亲,今日是腊八,江嬷嬷在府里也要吃腊八粥的。”她望着宋氏仍旧如同二八少女的娇俏面容,笑了起来,“既然我们不能同她一道吃粥,那娘亲写了信回去给江嬷嬷如何?阿蛮在上头画上腊八粥,便当我们一道吃过了。”
宋氏捏她的鼻尖,笑说:“你这小囡。”
谢姝宁咯咯笑着,扬声喊桂妈妈,让她去准备纸笔。
此时多有闺学,但凡有些银钱的人家都会想尽法子让自家女儿多识字念书,将来等到谈婚论嫁时,也好多些资本。整个西越朝皆是如此,江南风气尤甚。所以宋氏写的一手好字,簪花小楷字字规整精致,便是许多世家女子也比不得她。
谢姝宁坐在一边盯着炕几上的纸张,只觉得那一行行墨字模糊起来。
如今已进腊月,天愈冷,人也就愈加迟钝。
前世里这段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
母亲看似无能,可骨子里的性子却并不软弱,何况是自甘为妾。而父亲彼时虽优柔寡断,但对母亲、对他们都并非无情无义,可最后局面究竟为何会变作那般?母亲也真的便将入谢家之事瞒着舅舅,瞒到了死为止吗?
这样想着,谢姝宁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哪怕母亲瞒着舅舅,可延陵宋家自始至终都是舅舅的地方,留守在延陵的那群人难道便没有一个会通知舅舅?即便舅舅身处关外,距离京城遥远,可若是知道了,以舅舅对母亲还有他们兄妹两的宠爱,又怎会不赶来撑腰?
可是——
谢姝宁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又舒展开来。
当年的事,她一头雾水。可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不论当年如何,而今她来扭转乾坤便是!
正想着,桂妈妈快步走了过来,同宋氏请示道:“太太,今日腊八,按照咱们原先府里的规矩,是该发赏银的。可这边……”
宋氏提着笔,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