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字道,“某乃兴昔亡可汗帐下罪人方烈,当初杀了你那六百亲兵便是方某,与可汗并无关系,我只恨当日为何不直入龟兹杀了你这狼心狗肺的老贼!如今已是太迟,也只得将你们父子的狗头,留在我部做唾器夜壶,遗臭万年,永无来世!”
眼见那道寒光缓慢而坚定的逼向自己,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故意慢慢的一点点的割下别人的头颅一样,苏海政好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顷刻间便散得精光,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大嘴想喘气想求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透不出一点气息。直到那寒光已落在了颈上,才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叫。
这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在群山间久久回荡,又骤然停歇。
当两刻多钟之后,那三十多人鼓足勇气再回到山口,却见地上只留下了两具无头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里还带着一股谁都不会陌生的恶臭,引来了这个初夏最早的一批蚊蝇,那嗡嗡的声音回荡在山间,也回荡的众人的心头。
如血斜阳正缓缓沉入背后的山岭,而先前倏然出现的那个黑色身影,早已像来时一样毫无痕迹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荒野之上。
两日后的黄昏,裴行俭也带着一身斜晖走进了屋子,进门便目不转睛的看着琉璃,琉璃心里一跳,忙迎上了两步,“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淡淡的一笑,“大沙海有消息传回,方烈得手了。”
琉璃忙道,“阿烈还好吧?”
裴行俭点了点头,“单人匹马,毫发无损。”
琉璃脸上顿时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我这便告诉柳姊姊去!”方烈和柳如月大概日后很难再回这边,不过比起心中的安宁平静来说,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裴行俭一把拉住了她,“琉璃……我,我想清楚了,多谢你!”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当日自己告诉他那句话后,他只是呆了半晌,便再也不置一词,这两天看着自己时也总是若有所思,她虽是问心无愧,却也无可解释,不过他如今能想通这件事情,当然是最好不过。
裴行俭看着她微笑,“王道之上,尚有天道,是我想得太多,只有事后才能想得明白,还是这般更好。不然忠良蒙冤,奸佞逃命,天理何在!玄奘大师说得不错,还是你有慧眼,不会被俗世纷纭蒙蔽。”
琉璃眨了眨眼睛,这个,其实……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好不好?什么天道王道,她只知道,比起让柳如月方烈夫妻不得安宁来,会不会让高宗那货丢面子这种小事哪里值得去考虑?
看着琉璃的表情,裴行俭的笑容更深,低声道,“其心专,其容寂,凄然似秋,暖然似春……”
琉璃奇道,“你说什么?”
裴行俭笑着摇头,携住了她的手,“走,我陪你去柳阿监那边。”
两人出了门,还没到柳如月的小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云伊爽朗欢快的笑声。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停住了脚步。
斜阳将落,满城余晖,西州的街头来往的行人身上都被涂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青色的炊烟在依然碧蓝的天幕下袅袅的散入空中,琉璃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道,“真舍不得走。”
不知是血脉里的亲近,还这几年时而惊心动魄、时而细水长流的日子,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西州,这个春日狂风大作,夏日酷热无比的高崖之城,这个在黄土中生生挖出来的梦幻之地,才是她的“家”,而如今随着裴行俭升任金山副都护,他们却很快便要搬到那座全然陌生的庭州城去。
裴行俭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那边如今还是半城废墟,艰苦得很,其实,我倒觉得你不妨半年之后再过去,横竖麴都督身子不好,他们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到了秋日,我保证给你一个比这边更舒适的家!”
琉璃转头看着他微笑,“咱们在一起的地方,便是家。”
斜晖是从她那边照过来的,将她的侧面勾勒成一道如画的剪影,只看得清那双琉璃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跟多年前第一次在大慈恩寺看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裴行俭被阳光晃了一般眯了眯眼睛,慢慢的笑了起来。
第131章 塞外长安 如此喜讯
依然是夕阳西下时分,依然是人来人往的坊间大道,琉璃的目光落在斜晖笼罩的街头,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眼前的道路平整宽阔,两边的房屋一色的白墙黑瓦,戴幞头穿圆领长袍的男子多数步履从容,倒是不少穿着短襦长裙的妇人们显得举止轻捷,斗篷下那些色彩浓丽的石榴裙或碧纱裙在风中摇曳成了一道道风景,耳边偶然传来两句笑语低谈,竟是标准的河洛官话……若不是路边那两排光秃秃的树木到底还矮小了些,这一切,几乎可以与她记忆里的长安重叠起来。
身边传来了一道担忧的声音,“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随即便有一双手扶了上来。
琉璃回过神来,笑着转头看了小米一眼,后者正满脸忧心的盯着她的脸看,又看了看她如今还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腰腹,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不想去看看长安是什么模样?”
小米怔了一下,随即便眉花眼笑起来,“自然想看!听说长安是天下第一等繁华热闹的所在,道边的树都金贵得紧,是拿绫罗裹着的!”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长安道边都是些寻常的槐树,不过生得高大齐整些,倒是春日槐花盛开时,真真是清香满城……你说的绫罗裹树,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炫富闹出的笑话而已,哪里值得一提!”此事她自也听说过,早年间隋炀帝为了在外国使臣前显示天朝气象,令人拿绫罗裹了路边的槐树,奈何老外们却不吃骗,见了之后吃惊归吃惊,却只问皇帝,为何贵国有人无衣蔽寒,却能拿布帛来裹树?闹出了一个国际笑话,没想到却被后人当成了炫耀之资。
小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横竖比这边要强吧?婢子听那些长安来的人都只抱怨这边是风霜苦寒,是穷乡僻壤,又说长安是如何风流气象、富贵无边。”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
琉璃想了片刻,怅然摇了摇头,“你信他们胡说。若说风流繁华,长安大约是天下第一,庭州也好,西州也罢,无论人口地界只怕都不及她之百一,但富贵多处是非多,若是能让我选,我倒宁可永世也不要回去。”就在今年年初,长安还有消息传来,上官仪父子因谋反被斩,家眷没入掖庭,同时被处决的,竟还有王伏胜。消息传来,裴行俭虽然并未多说什么,却是默然良久。她更是心中郁结,闷了几日后,忍不住还是到寺庙里捐了份功德,心里才好受了些。如今想来,其实能在佛前得解脱的,或许并不是亡者,而是他们这些无可奈何的生者……
小米似懂非懂的点头,停了片刻突然惊道,“莫不是阿郎要回长安了?”
琉璃笑道,“哪有此事,只是觉得庭州的街角巷尾,越来越有几分长安的模样罢了。”她倒是真心想终老西疆,可惜,他们却是迟早都会回去的……
小米笑嘻嘻的左顾右盼,“婢子也听人说,如今的庭州城是玉门关外小长安呢!”
小长安?琉璃摇头一笑,没有做声。眼前这座城池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裴行俭这位金山副都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城,除了将夯筑的外城墙重新加固过一遍,在城北又起了一道坚实的羊马城,还沿着城外挖壕引水,修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护城河。若不是背后映衬着积雪晶莹的巍峨天山,四野望去都是在风吹草低的千里绿甸,这座四面环水、墙楼规整的城池,一眼看上去几乎与中原重城无甚差别。两年内新增的那数百户来自长安、沙州等地的贬官流人及边民,更是让庭州城内几乎人人都是中原衣冠,处处可闻长安官话,琉璃经常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从舅父家去西市的路上。
小米犹自在惊魂未定的唠叨,“不是要回长安便好,娘子的身子如今连西州都去不得,怎经得起那般颠簸!”搀着琉璃的手臂不由更紧了紧。
琉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由瞅了瞅了不远处那座门屋高大,院墙齐整的院落,正是建在都护府官署后身的麴府。只是门前冷清,石阶积尘,麴智湛这位名义上的金山都护,双足竟是从未踏入过这座城池,更莫说入住此间。他的那场大病到底没能痊愈,一直不宜远行,到了今年入秋之后更是卧床不起,前些日子,麴崇裕派人送了急信过来,裴行俭连夜便走了,她有些忧心云伊,也想跟着,却被裴行俭毫不犹豫的断然拒绝,也不知那边如今情形如何……
再往前几步,转入一条不甚起眼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才是琉璃如今的家。一处带着小小花园的三进院落,宽宽松松的住了裴家上下几十口人。刚到门口,门房便笑着迎了上来,“娘子可算回来了,阿郎已问了两遍!”
裴行俭回来了?那么麴都护……琉璃忙加快脚步往里便走,小米忙提裙追了上去,“娘子慢些走!”
琉璃心里有些着急,脚下虽缓了缓,到底还是没彻底慢下来,刚进转了个弯,眼前人影一晃,一双手便扶上了她的肩头,“你怎么又走这么急?当心些。”
小米唬了一跳,脱口叫了声,“阿郎,”又忙屈了屈膝,用“娘子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看了琉璃一眼,飞快的溜了下去。
琉璃抬头对上裴行俭紧皱的眉头,紧张的眼神,顿时也有些心虚,忙笑了笑,“适才门房说你问了我两遍,可是有什么事?麴都护可还好?”
此事虽然早在预料之中,琉璃也不由呆了呆,她这两年里只是半年前回过西州一次,麴智湛那时已瘦得不成模样,说来久病之下,如此的确不失为一种解脱,只是想起当年西州城下那位圆团团、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她的心头依然有说不出的难受,怔了半晌才道,“那麴玉郎可是……要回长安?”
裴行俭点了点头,一面将琉璃拢入自己的大氅,揽着她缓步往回走,一面道,“待七七过后,麴玉郎便会扶棺回乡,将都护归葬于金城的麴氏祖坟,按我朝羁縻州府之制,都护之位原是父亡子继,然而金山却不同于昆陵瀚海等地,玉郎出了孝期,多半不会再回西疆。我看云娘也已有了准备,只道会送他一程,再归本部,还说待回程时会过来看你,让你好好保重身子。”
琉璃不由默然无语,此事大约是云伊和麴崇裕在一起时便已注定,她虽然从未赞成过此事,但想到云伊此刻的心情,却是高兴不起来。
裴行俭瞅了她一眼,转了话头,“我原是想在西州多呆几日,好歹出了头七再回来,只是收到飞马来报,朝廷有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