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语气似乎不会多留,大约去疏勒向苏海政宣旨后便会带上他们父子尽快取大海道回长安。”
裴行俭点了点头,“十有八九。”高贤此人他曾有耳闻,性子温吞谨慎,又曾与苏海政在沙州共事,回护之意昭然若揭,今日他连晚膳都未用便急着去疏勒,与平日作风大异,显然是想尽快让苏氏父子离开西疆,免生枝节。疏勒靠近柳中,走大海道比别的路要快上一大半……他正想说下去,突然醒过神来,愕然抬头看着琉璃,“琉璃,你……”
琉璃的目光不闪不避的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不可能做到对朝廷的命令、皇帝的旨意阳奉阴违,就像她不可能觉得这些破事会比朋友更重要,她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柳姊姊她这两个多月来因担心方烈,寝食难安。因此,我适才已把今日白三打听出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第130章 士之一怒 心之安处
正午时分,一轮白晃晃的日头高挂中天,生生将这片无遮无拦的碎石戈壁烤出了一股盛夏的热辣气息。几十匹突厥良马从柳中一口气跑到大海道的入口,此时马脖颈上都冒出了一层白沫般的细汗,更莫说马上的骑者。
因此,当一大片清亮的绿色出现在道路前方,碧绿的枝叶中隐隐看得见冒出炊烟的屋顶和粼粼的波光时,所有人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到大沙海了!再往前便是赤地千里的大海道,是突厥大军不准备周全也不敢轻易进入的荒野绝地!
马队前列的监察御史杨悦抹了两把额头的汗水,转头看向此次领队的令狐校尉,“咱们是不是在这里略歇歇马力,也补充些食水?”
令狐校尉眯着眼睛看了远处的绿洲一眼,断然摇头,“在此处歇脚只怕还不是十分妥当,咱们不如在湖边饮马片刻,还是加紧赶路要紧,待会儿过了这片戈壁滩,再出了前面的那座山,才能算是真正安稳。”
杨悦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倒也不好说什么,此次高都护在疏勒城的交接原本就不大顺利,也不知这位苏海政得了什么失心疯,如今都是什么情形了,竟然还想带上几车财货走,最后连高都护都忍无可忍的拂袖而去,他才清醒过来。如此一来,便生生耽搁了一日多!据疏勒的哨兵们回报,这些日子城外有几拨斥候出没,可见那几部突厥人并未死心,自是大意不得。这位令狐校尉是疏勒镇的军官,对西疆了若指掌,他既然说不能停留,还是听他的话才好。
一行人进了绿洲,在湖边下了马。苏南瑾第一个一跤坐到了地上,脸上苍白的靠着一棵柳树只喘粗气,却不等气息调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胡饼,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在西州地牢里的两个月,让他终于知道了饥饿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一种感觉,那些日子每天都是两顿冷粥,一个胡饼,他有时真以为自己会活活饿死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好在老天有眼……麴崇裕,裴行俭,还有那个姓张的贱人!有朝一日,他总会回去找他们算这笔账,或许回了长安便可以想法子开始算!
想到痛恨处,他恶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个不留神,嗓子却被一大块胡饼堵得死死的,气都喘不上来了。
苏海政并没有多看被胡饼噎得直伸脖子的儿子一眼,而是默然回头看着来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为沙州刺史跟随阿史那社尔将军从这里挥军而下,大开杀戒;七年前,他也是怀揣着一纸伊州都督的任命从这条路进入西疆。早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茫然和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马后的烟尘!而如今,他却要以花甲之年,背着临敌怯战的罪名,两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长安,还不知要被多少人耻笑!
他错了!他原不该那么心急,明知道裴行俭不好相与,便该把计划订得再周密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当初能定下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计策,又何至于一败涂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数月征战,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云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几车金银,也只能拱手送给高贤那厮,还有留在大都护府的那些金银珠宝,也不知那梅主簿会不会妥妥当当的帮他送到长安去……
苏海政的牙关越咬越紧,握在手里的胡饼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徐晓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让伙计们再上,管保诸位尽兴。我这便出去帮诸位看一眼那些好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们偷着骑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门,却见先前立在门口的少女已从马棚里牵出了邸店里最好的那匹马,不由笑着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懋棋,当心些!”
少女满不在乎的扬眉一笑,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便向大海道奔去,轻盈的身子宛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眼便消失在绿杨碧柳之间。
徐晓娘大声骂了起来,“死丫头,快回来!你怎么又野去了!”
大约是因为这家大沙海邸店的肉干和酥油饼做得实在可口,伙计们又添得殷勤,原本只准备喝一碗粥的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纵马狂奔,却也不敢再耽误时辰,一口气未停的过了二十里戈壁滩,又上了山路,一路盘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令狐校尉眯着眼睛看了看空荡荡的山口,不由松了口气。出了这座山,再走几里便是驿站,只要此处没有伏兵,此后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待得把这行人送到玉门关,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护发下的第一桩任务――偏偏自打接了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实,他才不在乎苏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罢了……
远远的,山口之外的一块岩石突然动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惊,几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细看,才认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骑着深色大马之人,衣服马匹的颜色与他身边的岩石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先前隐身在岩石之后,还是控制马匹和气息的功夫实在惊人。可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不算是一个好兆头!
令狐校尉握缰的左手不由一紧,游目四望,并不见有别的动静,那位骑士似乎也没有隐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
令狐校尉的身后,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骑者,有人惊“咦”了一声,“山口有人?”这行虽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却是军中精锐,不少人略一打量来人,立刻都警惕起来,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马速。
眼见众人已慢慢出了山口,离那块岩石不过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动不动的端坐在马上,有人忍不住高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拦路?”
一道雄浑的声音在旷野上远远的传了出去,“我只拦姓苏的,其余人等,尽可自行离去!”
众人忙前后顾盼,身后的山头之上,两旁的乱石之中,显见都没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疯癫了么?”苏海政与苏南瑾听到那句“姓苏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此时不由也松了口气,苏南瑾更是冷笑起来,“找死!”
此时距离已近,看得见此人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身形挺拔,浓眉微须,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异:看他的打扮装备似乎是突厥骑兵,但开口说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话,明明不过是一人一马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他已把这片原野都封锁得严严实实……令狐校尉的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后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来得愈发强烈。
他定了定神,带马迎上几步,大声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钦犯苏氏父子入京侯斩,你还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误了朝廷大事!”
来人并不理会,只是手上一抬,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令狐校尉忙“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大声喝道,“听你说话也是唐人,怎么?竟是要公然违抗圣意么?你若再拦着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来人依然只是沉声,“留下苏氏父子,某不想滥开杀戒!”
令狐校尉没好气的回头瞪了他一样,“你冲么?”押送苏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么好差事,难不成还要为他们搭上一两条人命?
那人顿时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摇头笑了起来。
御史杨悦见令狐带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烦,来人口口声声要留下苏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约是要给他们那个什么可汗报仇,与这种人有何可说的?他提马上前几步,厉声道,“苏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钦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来人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纵然惹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只要他苏氏父子流血五步,将头颅留在西疆!”
“挡我者死!”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之声,令人耳膜为之一震。而“死”字刚落,弓弦便是一响。杨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随即头皮一阵锐疼,在身后的一片惊呼声中,眼前一黑,却是发丝乱纷纷的披了下来,随即便有热乎乎的东西沿着发缝流下。
来人的声音更为凌厉,“一箭断你发,二箭断你头!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杨悦伸手摸了摸额头,却见掌上黏糊糊的全是鲜血,他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一片,眼见来人已拉开弓弦,将第二根箭对准了自己,只觉得心头狂跳,不由自主拨马便闪了回去。
在他的身后,令狐校尉和三十多名士卒退得更快。百步之外射人幞头,当这种传说中的箭术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他们除了退得远远的还有什么法子?难不成真为了那两个老少软蛋去送死?
原本在人群中的苏氏父子也相顾失色,想往人群后躲,可谁肯让他们躲在自己身后?他们都已废为庶民,身上的本白色袍子在一片戎装中原本便十分显眼,此时众人纷纷闪开,更是一览无遗。
马蹄声响,两支箭矢流星般追上了两人的背影,正中两人的右背,将他们掼下马来。在他们的惨叫声中,众人一面往后撤,一面便回身射箭,只见来人带马不紧不慢的追了上来,总是落在寻常弓箭的射程之外,他手上大约是一把至少有两石的强弓,不时抬手一箭,不是射中了某骑的马尾,便是“当”的一声射在某人钢盔之上。被射中的战马自是一声痛嘶,放蹄狂奔,被射中的人也是魂飞魄散,催马疾逃。待得来人在苏氏父子身边站定时,那三十多人早已远远的逃入了山中。
苏南瑾身子本虚,此时趴在地上,已完全起不来身,苏海政到底戎马多年,左手撑地,慢慢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在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只能咬牙看着来人,“你到底是谁?”
来人冷冷的看着他,放下弓箭,慢慢的拔出了腰间的直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