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第98页

道了,今日便叫他准备,随同娘亲回去。”
  慕扶兰微笑:“我无事了。你刚亲政,事很多,你忙去,不必再留我这里。”
  少年起身而去。慕扶兰目送着他的背影,见他就要步出殿外,忽又停下了脚步,猛地回头。
  “娘亲!儿子……”
  他开了个头,却又突然打住了。
  “熙儿你可是还有别事?”慕扶兰见他似还有话,便问。
  “无事……”
  他迟疑了下,最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儿子想说,娘亲往后顺心顺意,儿子此生,便再无所求。”
  他转身,朝着慕扶兰再次郑重下跪,哽咽着道。
  ……
  这一年,大成朝那位年方二十六岁的年轻的慕太后,一为调养身体,二,亦是为免被人诟病有重蹈前朝刘后干政之嫌,在还政少帝之后,于春末,悄然离开上京,回归洞庭。
  她一路南下,回到了岳城,在安顿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宗庙拜祭慕氏先祖和她在这些年间不断失去的父母、兄嫂。
  从宗庙出来,她乘上一辆普通马车,穿过那片她再熟悉不过的熙熙攘攘的旧日街市,去往君山的药庐。她来到渡口,登船后,召来以护卫身份一直伴着自己同行的朱六虎,说:“你若留在上京,前程似锦,跟我来了这里,下半辈子,便只能庸碌渡过。你当真不会后悔?”
  “便是此刻后悔了,也是无妨。你和我直说,尽可以回去,我让陛下为你官复原职。”
  朱六虎想都没有想,朝她缓缓下跪。
  “当年蒙先帝开恩,朱六虎方侥幸活于世上。无足挂齿之人,何德何能,有幸令太后记挂至今,朱六虎感激涕零。能随太后来此,是我之幸事,绝不后悔!”
  慕扶兰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本是王宫中的教导宫女,聪慧机敏,当年被我派去了你那里。她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朱六虎,而不是你当初对她说的朱六,但我听我的慕妈妈说,她始终没有忘记你,这些年来,她大约一直在等你。我见你这些年,也始终未曾成家,故离开上京之前,随口问了你一句。”
  她转过头,眺望着前方湖心之处那座越来越近的码头。
  “她已经知道你来了。你瞧,她人就在那里了。”
  朱六虎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
  视线的尽头,湖心之岛,一片碧波荡漾,隐隐约约,他看见一抹倩影立在岸边,一个女子迎风遥望,衣裙展动。
  船越走越近,他双目亦越睁越大,很快便认了出来。
  岸边之人,不是那个至今仍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又是谁人?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曾无数次地做梦,梦见昔日那个挑着担子、穿行在岳城街头巷尾的货郎和他的女人,然而梦醒之后,却从未敢想,这辈子有朝一日,他还能再次和她相见。
  他定定地望着。
  船渐渐靠岸。那女子仿佛也看到了他,迈步朝他奔来,奔了几步,却又突然止步了,只立在原地,痴痴望着。
  这个平日沉默如山的汉子,此刻已经是等不及泊船停稳了。他的眼中放出光芒,朝着慕扶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随即一跃而起,涉水而下,向着岸上那个正凝望着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的女子飞奔而去。
  慕妈妈渐渐老了,身体不大好,这几年,并没有随慕扶兰入宫,一直在药庐里颐养天年。
  她带着前两年出宫来到这里的阿猫,站在一旁,看着身边这对多年之后再度重逢的人,眼眶不禁泛红。
  “慕妈妈,他怎么认识我花娘姑姑的?他和花娘姑姑什么关系?”
  “哎呀哎呀!他要做什么!”
  阿猫吃惊地看着那个涉水奔来,上岸就紧紧攥着花娘姑姑手不放的汉子,捂住了眼睛,好奇之下,又忍不住分开一道指缝,偷偷地瞧着。
  慕妈妈抹了抹眼睛,转身快步迎了上去,将面前这个阔别了数年的人儿紧紧地抱入了怀中,抚着她柔滑如旧的青丝,颤抖着声,爱怜地叫她“翁主”,便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娇憨天真、待字闺中的长沙国王女。
  一声“翁主”,恍若隔世。
  慕扶兰闭上了眼睛,任由慕妈妈抱着自己,将脸贴靠在她的怀中,一动不动。
  良久,她睁开眼睛,微笑着轻声说道:“慕妈妈,我回来了。”


第96章
  在慕扶兰的主持之下, 这一夜,朱六虎和花娘结为了夫妇。
  明月悬空,洞庭之上,清波如梦。慕扶兰向灯而坐, 独自在药庐中阅着医卷。
  阿大说药翁上次回来,还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这些年间,师父依然野鹤闲云,四处游走,只能从他留下的这些医志之中,窥见他曾踏足过的行踪之地。
  “……沿河西西行,数月间, 过祁连、玉门,虽号称沙苦地瘠, 然沿途风土人情,亦大有可记之处……”
  慕扶兰读着, 读着,渐渐出神,这时,外面传来通报之声。
  侍卫传话,山下渡口,有人前来求医,问是否放行。
  她才回来不久, 消息应当还未传开,但君山药庐之名, 却是远近闻名。药翁不在,阿大也能瞧些普通的病症,故这几年,来这里求医之人,还是络绎不绝。
  深夜渡水上山,想来真有急症。
  慕扶兰放下了医卷,叫侍卫带人上来。
  她等了片刻,庭中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抬眼,见侍卫领着那求医者走了进来,停在门槛之外。
  慕扶兰打量了一眼。求医者布衣草履,蓬头乱发,身形消瘦,立在门外的一片阴影里,低着头,看不清楚脸容,但给她的感觉,年纪应当不是很大。
  慕扶兰叫侍卫将人带入。侍卫命那人抬手,先行搜身。
  那人默默举起双臂。侍卫仔细搜身过后,见无异常,将人领了进来,那人停在了门侧,仍然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你哪里不适?”慕扶兰问他。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慕扶兰觉得不对劲了。她生平替人看病无数,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求医者,但从没遇到过这样的。
  这人给她的感觉,不像是来求医的。
  她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视线落到那张被乱发遮掩着的从一开始就不曾抬起过的脸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谁?抬起头。”她的语气冷了。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拔刀横在了那人的脖颈之上。
  那人的肩膀微微地颤抖,慢慢地,终于抬起了头。
  尽管已是多年未见,尽管面前的这张面容,瘦得几乎脱形,在他的身上,再难觅从前王孙公子、风流榭台的踪影,但是慕扶兰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赵羲泰!”她诧异无比,脱口而出。
  那人凝视着她。
  “如今我这个样子,昨日对水之时,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多谢你了,还能记得我。”他低低地道。
  慕扶兰和他对望了片刻,命侍卫放开他。
  她说:“我以为你死了。”
  赵羲泰点了点头:“是。我被追兵追得无路可逃,那个死去的,是我的一个替身。我这个人……”
  他顿了一顿,唇边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
  “我这个人,生平没大本领,但避祸逃命的本事,还是数一数二的。从东都早早地逃到了江都,从江都又早早地逃到了南方。我早就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最后等着我的结果,只有失败。其实当初我到南方之后,就在等着谢长庚发兵来攻打我了。那时,他完全可以派一支军队来,根本不用他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彻底灭了我这个小朝廷。”
  “……奇怪的是,他竟没有立刻发兵来。这让我的小朝廷又多延续了几年。这一回,我原本还是可以再逃走的。很久之前,我就准备好了日后要去的地方,船和人,也都在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来这里,又是想做什么?”
  “翁主……”
  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终于开口,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容我冒犯,还是叫你翁主。我这一辈子,最怀念的时光,应当就是小时和你在宫中相识的那段时日。其次,便是我来这里求医……”
  他环顾着四周。
  “那时我曾想过,若是能在这里结庐而居,这一辈子,也是好的。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我又要逃了。我问自己,临走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带走点自己想要的。可是这个世上,什么是我能带走的?”
  “我小的时候,人人以为我会短命。后来我的病被你治好了。但如此活着,如同丧家之犬……”
  他将目光慢慢地投向了慕扶兰。
  这时,药庐外传来一阵动静,庭院中亮起火把的光。袁汉鼎带着一队士兵疾奔而入,朝着这边而来。
  “翁主,你方才问我,我来这里,想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来这里,所以我便来了……”
  他说着,似是浑然未觉身后那些正朝着自己涌来的人。他只是凝视着他面前的女子,双眸渐渐放出光芒。
  他突然迈步,伸开双臂,从门边朝里向她走去。

  “站住,再前行一步,格杀勿论——”
  袁汉鼎在他身后厉喝。他却恍若未闻,非但不停,步伐反而越发快了。
  袁汉鼎不再犹豫,立刻放出了手中之箭。
  “不要——”
  慕扶兰忽然顿悟,猛地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却是迟了。那一发利箭,挟着巨大的力量,撕破空气,朝着前方的那道背影,如闪电般射去,几乎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从他的后心部位,穿心而过。
  赵羲泰停住脚步,停在了距离慕扶兰还有一人远的地方,看着她,僵立了片刻,唇边渐渐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倒在地上。
  袁汉鼎疾奔而入,见赵羲泰已死,慕扶兰立着,除了脸色苍白,人似乎微微颤抖之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命士兵将人抬走。
  慕扶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一摊血迹,低声道:“他对我并无恶意。来此,大约也只是为了求死……”
  袁汉鼎一怔,迟疑了下,说:“怪我鲁莽。今夜我收到消息,道赵羲泰或还活着,或潜来此处,目的不明,叫我加以防范。”
  “消息是谁给你的?”
  “来源不知。故我起先有些不信,但怕你这里万一出事人手不够,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竟是真的……”
  慕扶兰出神了片刻,道:“不怪你。他如此潜来,你提防,也是应该的。”
  “阿兄,你帮我一个忙,将他厚葬了,如此,也算是全了我幼时和他的一份交情。”
  袁汉鼎答应,劝她去休息。
  慕扶兰叫住了他:“袁阿兄,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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