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第102页
前方,一个人,骑着马,穿破了夜幕,正朝着这边行了回来。
他的速度不快,在风雪之中,缓缓驱马而回,仿似存了几分犹疑。
达满惊喜地呼了一声“城主”,立刻追了上去。他追到那人的马前,说了几句话,随即抬手,朝着慕扶兰的方向指了过来。
马背上的人,目光循着他的所指,抬眼,朝着她的所在看了一眼,便似被这满天风雪给冻住,停在了原地,身影凝固。
慕扶兰瞬间热血沸腾,一下拔出了自己那只深陷在积雪之下的腿脚,顶着风雪,继续艰难地朝他走去。
他定定地望着,直到一阵狂风卷来,将她衣着单薄的身子吹得犹如雪中琼枝,摇摇欲倒,方似回过神来,迅速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她的脚再次陷入积雪。她停了脚步,站着,望着对面那个正向着自己踏雪而来的男子。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重,渐渐地,越走越快,然而,就在快要走到她的面前之时,忽又停住了,停在距她数步之外的积雪地里。
两人便如此对望着,谁也没再前行,亦不曾开口。
北风卷着雪片,朝她面门打来。
“长庚……”
她望着对面那个面容隐没在了昏暗雪色中的人,终于,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试图再次朝着他走去,想要彻底走完隔在他们中间的那最后剩下的数步之距。
就在她迈步的那一刻,面前身影一晃,那男子已到了她的面前。他解了他身上的毛氅,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罩住了,随即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到了马前,托她放到了马背之上,随即自己也上了马,在身后投来的许多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纵马而去。
鼻息之中,充盈了她熟悉的气息。那尘封了的旧日无数记忆,在这一刻,犹如渐次被唤醒,点点滴滴,汇聚成流,朝她汹涌袭来。她闭目,紧紧地蜷在男人的怀中,在那件温暖的毛氅的包裹之下,任凭他带着自己,去往她不知道、亦不在意的前方任何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她从马背上被抱了下去,放下躺平之后,一只手,轻轻地拿开了那件一直罩着她的毛氅。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帐中。漫天风雪,被挡在了外头,角落里燃着取暖的炉,牦油灯亮着,发出一团它所特有的桔红色的光,将帐篷中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许多年前,亦是如此一个风雪之夜,天山脚下,她仿佛见过相同的一盏灯火,曾在她的身边静静燃着。而那一夜,和她同帐的那人,他此刻也在她的身畔,只不过,在送她入帐,放下她后,他便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坐了起来,凝视着身畔这张生了一部乱蓬蓬胡须,既熟悉、又仿佛带了几分陌生感的男人的脸,看了许久,双眸一眨不眨。
在她的凝视之下,他仿佛渐渐沉不住气了。他慢慢地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脸,低低地道:“我老了,是吧?你却还是从前的模样……”
就在听到他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眼泪仿佛崩断了弦的珍珠,忽然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用力地摇头,朝他扑了过去,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那长了乱蓬蓬胡须的脸上,哭了起来。
他安慰着她,叫她别哭,她非但不听,反而哭得愈发厉害,最后还朝他伸出两只胳膊,仿佛索要怀抱的小女孩那样,环住了他的脖颈,紧紧地抱着,不肯松开。
他定了片刻,忽地抬起双臂,将她身子搂入了怀里,收紧臂膀,再不放开。
第100章
这一刻, 在他的怀抱之中,当眼泪流过面颊之时,竟也热得不像是真的。
她无法抑制,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哭个不停, 直到感到他抬起了她的脸,低头亲吻着她。
他的唇起先还带了几分冰雪的寒气,碰触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子轻轻战栗了一下,两只胳膊却将他的脖颈搂得更紧了。
来自天山北的古老的风,刮过峻岭,终夜游弋, 回荡山麓。风雪之夜,这顶小小的帐篷里, 灯影桔红,火盆温暖, 那个名叫谢长庚的人,他也在她的身畔。
如同旧日再现,然而她知道,时间分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她原本以为,那个当年曾经追她到了这里的人,永远只能成为回忆, 一段她再也无法回首的稀薄的回忆。
她渐渐地忘了哭泣,开始回应他的亲吻, 当听到他用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唤她“兰儿”的时候,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男人的面孔。
“你还记得从前在西关时,你曾问过我的那句话吗?”她说,“倘若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清楚,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你,那么如今,我已是知道了,清清楚楚。”
“我来,是要谢谢你。长庚,你让我又见到了起初之时,我曾在君山柏树之下遇到过的少年。你就是那个我从我前生十三岁开始,便喜欢着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他若也老了,便就是你如今这般的模样。”
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牵引着,按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
柔软之下,心在怦然。
谢长庚低头,和她四目相望。
积在他鬓发和乱蓬蓬胡须上的冰雪融化了,变成了水。一道雪水沿着他的额头滚落,滚过眉梢,落入了他的眼睛里。他眨了下眼,忽然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天山峰顶那亘古不化的积雪,戈壁荒原那终年游弋的风刀,纵然催老了容颜,封冻了心血,然而在这一刻,因为眼前人那双凝望着他的明媚眼眸,一切忽都变成了最好的模样。
他红着眼睛,将她压在了身下,不停地要她。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少年郎,试手补天,血气方刚,有着用不完的气力,永远也要不够她。
夜渐渐深了,不知过了多久,连帐角的那盏牦油灯,也终于熄了。
耳畔是男人发出的均匀而沉静的呼吸之声。他累了,睡了过去,但是热热的呼吸,却还是散在她的面额之上,仿佛羽毛,不停地,轻轻地撩着她。她忍不住,轻轻扭了一下在他臂中的身子。才动了一动,身侧便伸过来一只手,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里……”
夜色之中,一道仿佛发自半梦半醒间的含含糊糊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她立刻朝他靠了过去,蜷回在他的怀中。
“你睡吧。我便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的唇贴到了他的耳畔,柔声哄他。
他便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就在慕扶兰以为他再次睡了过去的时候,忽听他低低地道:“兰儿,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段时日,身体坏得厉害,咳嗽起来的时候,痛得几乎站不直身体。我以为我要死了。那段时日,我时常梦见你。有一回,我竟梦见你来看我了。”
“我对你说,上辈子,我辜负了你。这一辈子,哪怕终其一生赎罪,也是我欠你的。但是,倘若我们再有一个来生,我希望记住一切的那个人,会是我。我要再乘乌船,从长江入洞庭,去向你的父王提亲,求娶他的女儿。我希望你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我,我会去那里,再帮你救起掉下悬崖的小鸟,这样,你就会喜欢上我的……”
“当时没有等到你的回答,我就醒了过来。”
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又道:“后来药翁游方而来,我的旧伤渐渐痊愈。但是这个梦,我一直记着,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渐渐悄然,直至无声,只有抱着她的臂膀,变得愈发紧了,仿佛唯恐松开,她便会如那梦,醒来,全部是空。
慕扶兰的眼眶热了。
她抬起手,指摸索着,抚过他的胸膛,沿着颈项,慢慢地来到他的面庞,一点点地,插入他那一部乱蓬蓬的胡须里,将他的脸带了过来。
“我答应你。不但这辈子,我们往后要在一起。倘若还有下辈子,我去那里等你,你记得一定要来。我们再从少年夫妻做起,那一定很好。”她说。
谢长庚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不动。
风雪一夜。次日清早,雪霁天晴,冬日的朝阳,照射在天山峰顶的皑皑白雪之上,明光耀目。
慕扶兰的随从,立在这处位于山麓之下的金城哨点前,向她拜别,转身离去。
慕扶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出神了片刻,转头,对着身边男子道:“走吧,带我去金城。往后,除了君山,那里也是我的家了。等过了冬天,天气暖和了,什么时候你有空,你再带我去西域见识一番。我在师傅的笔记里,读过他走过的西域诸国,风土人情,与我中土大不相同,我极是向往。”
谢长庚缓缓收回眺望着上京方向的目光,看向她,脸上露出微笑。
他点了点头,说:“好。”
慕扶兰望着往自己肩上默默披斗篷的谢长庚,“你是在想熙儿吗?”她问。
谢长庚替她慢慢地戴上帽子,低声说:“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慕扶兰道:“你知道我师傅,他怎会来这里的吗?”
“我曾问过,药翁道是游方天下,想去西域,机缘巧合,路过此处。”
慕扶兰摇了摇头:“是熙儿找到我师傅,请他来这里,为你治伤的。”
谢长庚的手停住了。
“他小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更不知道从前的那些事。你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但就是这样的你,获得了他的敬重,也获得了他的感情。后来他想起了从前的事。他因为我,恨着那个从前的你,也一直记着这一辈子,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你。”
“我原本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他也记起从前的事。他是最善良也最贴心的孩子。我盼他什么都不知道,以最纯真的心,过好这一辈子。但现在这样,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经历过了最坏的时刻,也感受过了最好的感情,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忽叫她稍等,拿了自己的佩剑,以布裹覆,上马朝前追去,片刻之后,追上了那一行方才奉了慕扶兰的命而上路回往上京复命的随从,将手中的衣剑,递了过去,说道:“回去之后,将此物转呈陛下,再带上一句话,道此物原主,心情一如他当年赠物之时,未曾有过半分改变!”
众人并不认得他,只知他是这塞外孤城的城守,偏又与这年轻的慕太后,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此刻见他追来,又这般吩咐,怎敢不应?
领队急忙下马,恭敬接过,连声答应。
谢长庚点了点头,转身纵马而去。
他回往哨点,远远见她立在雪地之中,正和士兵说话。
城主身份神秘。金城的守城士兵,除了崇他用兵如神、威震天山,对他死力效忠之外,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