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手扶着桌案,支撑着自己,终于站了起来。
她是不会死心的。她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会这样没了?她召回了梁团,但她还会继续派人去找,见不到他的尸首,她便不会停止寻找。
然而心底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她,那个男人,他也只是一个血肉凡躯的人。他没了,真的已是没了。
在皇帝迟迟无法露面的这几个月里,她暗中严控上京,又告诉那些焦虑不堪的大臣们,陛下是在御驾亲征之时旧伤复发,不便车马颠簸,这才一直留在河西养伤。
这样的理由,只能安抚众人一时,不可能维持长久。再强行隐瞒下去,只会引发更多的猜测和疑虑,一旦压制不下,动荡,也就随之而来,百弊而无一益。
作为慕扶兰的她,可以告诉自己,他仍活着。
但身为监国者的她,却必须要去面对这个现实。
她的脚步起先虚浮,人犹如踩在棉花堆中,但是很快,便变得坚定了起来。
当她走出起居殿,打开殿门,在晨曦的曙色之中,出现于宫人的面前之时,她除了眸底带着血丝,面容有些苍白之外,看起来已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了。
她缓缓地报出了几位大臣的名字,说:“让他们去御书房。”
大臣被宫人引入御书房,见皇后已在里头了,低眉敛目,端坐在御案后的一张侧位之上。
见礼完毕,刘管便问皇帝的近况。他说:“满朝文武,上京内外,皆翘首等待陛下班师回朝,陛下之伤情,更是牵动人心。臣斗胆请命,盼望能去往河西探视陛下,请皇后准许。”
慕扶兰抬起眼,将自己数月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缓缓推至案角。
几人对望了一眼,躬身上前,取过,才看了一眼,便惊呆了,片刻之后,伴着几声“陛下”和“噗通”的膝盖落地之声,几人相继下跪,有的不停磕头,有的俯地流泪。
“皇后……这……确证?”刘管颤声问道。
慕扶兰道:“梁团昨夜归京。详情,你们可问于他。”
梁团入内。她起了身,从围住了梁团的大臣身畔走过,走了出去,立在殿外的宫阶之上,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她缓缓地转身,目光从奔出来跪于自己身后的文武大臣那充满悲戚的脸上一一地掠过。
她说:“陛下不幸去了,太子尚未成年,我不过一妇人,皇朝又初立不久,根基浅薄。你们几人,从前帮着陛下打了这江山,劳苦功高,你们可推举当中之贤能,太子让位于贤,我不会不应。”
她稳稳而立,声音平静。
几人涕泪交加,更是惶恐万分。
刘管道:“陛下对臣等恩重如山,臣便是万死,亦不能报陛下万一之恩。皇后若是再有如此之念,臣便只能以死明志!”
另一大臣泣道:“陛下册立太子之前夜,一番教训,犹在耳畔,臣怎敢起半分妄念?臣愿以命效忠太子殿下,请皇后明察!”
其余几人亦拼命叩首,额头触地,砰砰作响。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转过脸,望着走了出来的太子。他上前,亲手将几人一一扶起。
“母后说,只要我大成上下一心,通力而为,无论何等难关,必能顺利渡过,我亦深信不疑。从今往后,我大成便要倚仗诸公了,请诸公受我一拜。”
他说完,恭恭敬敬,朝着刘管几人躬身致谢。
大臣们急忙再次下跪,向这少年表忠献诚。
这一夜,御书房里的灯火彻夜通明。刘管等人聚在此处,在反复商议、再三考虑过后,决计仍以皇帝陛下养病为由继续隐瞒噩耗,等彻底掌控住局面之后,再行公布消息,举行国丧,拥立太子登基继位。
慕扶兰静静地坐在御书房的角落里,望着少年和他的大臣议事的身影,渐渐地出神。
快要天亮的时候,事商议完毕,臣子退去,他走到了慕扶兰的身边,伸手将她小心地扶了起来。
“娘亲,你累了,儿子送你回宫歇息去。”
慕扶兰走出了这个地方,在儿子的陪伴之下,行在昏冥的宫道之上,循着宫人手中那晃动的宫灯灯影的指引,回到了紫微宫。
少年要送她进去。
她停住了脚步,道:“你也去歇了吧,昨夜一夜没睡。”
小少年望着她,迟迟不走。
慕扶兰朝他微微一笑:“你不必多想,娘亲没事。你去吧,自己歇了,不必为我担心。”
那少年慢慢地垂下了眼眸,忽然朝她下跪,重重地叩了一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慕扶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肩背渐渐垮塌了下来。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度过过去这几个月来的日日夜夜。此刻回想,仿佛就只记得天黑,天又亮,白天和黑夜,无尽交替,纷乱、令人厌烦、筋疲力尽。
她倒头就睡,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又睡到了何时,隐隐约约,她仿佛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歌声若隐若显,犹如来自遥远深处的某个暗黑角落,又仿佛就响荡在她的耳边,细微不绝,如丝如缕。
终于,她听清楚了。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
“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她的眼睫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模模糊糊间,她终于想了起来,很多年前,在她还小的时候,她也是住在这座宫殿里,姑姑弥留之际的那一夜,她仿佛也曾隐隐约约,听到了这飘自殿角的缥缈歌声。
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凝神,想要听得再清楚一些,这伴梦而来的歌声,却又戛然而止。
耳畔,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眸,眼泪却潸然而落。她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流满面。
再也不必为那归期一日日地逼近,而她却还不知到底该如何回答那男人的问话而陷入反复的犹疑和煎熬,几乎撕裂自己了。
在她自己迟迟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上天已经帮她做了决定。
就这样结束好了。前世,今生,对、或者错,爱、或者不爱,都已去了,记忆里,留下那个在西关月下纵马而去的背影,或者,连这样一个背影,也能尽快地彻底忘记,那就再好不过了。
前生的她,希冀那男子系心于己。
这一辈子,她希望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一生不见。
上天如此厚待于她,叫她两辈子的心愿,竟用如此的方式,同时获得了圆满。
她再无法抑制,在这个漆黑如海的无边深夜里,撞气、哽咽、整个人不停地颤抖,哭得完全不能自已。
第95章
天又一次地亮了。晨曦透窗, 紫微宫顶的琉璃瓦面,在初升的朝阳之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慕扶兰坐在镜前。阿茹陪伴在她身后,为她梳理着长发。
“姑姑, 你的头发真好呀,便似我们洞庭湖的春水,又滑,又亮……”
少女一边替她梳头,一边由衷地轻声赞美。
慕扶兰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绿鬓雪颜,恍惚之间, 忽然想起了十年之前,另一个十六岁的自己。
记得也是一个如此的清晨, 那时,她嫁作人妇尚不满一年, 她那个年轻、野心勃勃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离她而去,长久不归,而她,从昨夜的一场噩梦之中刚刚苏醒。
就是那一场噩梦,改变了她的一切。
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离开那个给她带来了一切厄运的男人。她想回到生她养她的长沙国, 平平稳稳地过完她这新的一生,又怎会想到十年之后, 她会身处紫阙,被人尊为太后。
三个月前,少帝准备已久、由他亲自策划的南下平定齐王朝廷的战事,取得大胜。那个在大成立国后于南方又苟延残喘了几年的小朝廷,就此不复存在,赵羲泰在追兵之下,投海自尽。前些日,军队凯旋,少帝率文武百官,行二十里路,出城迎接。
大成朝的开国皇帝谢长庚当初御驾亲征,在外不幸旧伤复发,半年后,英年早逝,随后,太子在监国皇后和数名重臣的辅佐之下继位。这两年来,他不但聪敏善治,其勤勉亦是令人赞叹。每日除处置朝政,一早五更,他必会起身,如他幼时那样,习剑、读书,风雨无阻。
而今天下大定,归于一统,因这征南一战,少帝威望大涨,他又快年满十四,足以亲政了。
便在昨日,太后卸了监国之任,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将那枚此前一直由她掌管的玉玺,亲手交到了少帝的手上。
“太后,陛下来了——”
伴着一阵听起来带了些急促的脚步声,宫人的传话,亦随之而入。
阿茹的手一顿,面颊悄悄红了,急忙放下梳子,闪身躲了出去。
慕扶兰望着她含羞避走的亭亭背影,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人人都知,少帝和郡主阿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少帝亲政了,待到先帝的孝期满了,他二人便将成婚。
“母后!”
殿外奔入了一个身着龙袍的少年。那少年疾步奔到她的面前,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母后,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
少年睁大眼睛望着她,神色间,满是惊诧和意外。
慕扶兰命周围的人都退出去。
“是。过些时日,我便回洞庭去了。”她说。
少年紧紧地抓着慕扶兰的衣袖,“好端端的,娘亲为何突然要走?”
“熙儿,娘亲早就想回了。从前是脱不开身,如今你已亲政,我对你很是放心。”
“我也该回去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她,片刻之后,攥着慕扶兰衣袖的指慢慢地松开。
“娘亲……”他低低地道,“虽然儿子盼望能早晚得见娘亲的面,但倘若娘亲不愿再困于此处,想回洞庭,儿子绝不阻拦。”
他说着,眼眶慢慢泛红。
慕扶兰微笑道:“娘亲从小在那里长大,如今回去,如鱼得水,你不必记挂。何况,娘亲也不是不回,等你大婚之日,娘亲自会回来。”
“娘亲!”少年朝她叩首,久久不起。
慕扶兰将他扶了起来,凝视着面前这张和那个人日益酷似的脸容,沉吟了下,说:“我回去,想向你要走一个人。”
“娘亲你说!”少年点头。“是谁?”
慕扶兰说出了一个名字。
少年一怔。
那人是上京的禁军副统领,平日沉默寡言,左手缺了一根拇指,据说是早年跟随先帝之时,因不知犯下何事,自戒而断,但因一身本事,又忠心耿耿,这两年,除履行统领禁卫之职,平日还负责禁军的训练和教导。
“我已问过他了,他自愿随我回洞庭。”
虽然并不知道为何自己母亲要带走这个朱六虎,但她既开口了,少年又岂会不肯,立刻答应:“儿子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