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18页

在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响着。
  “女郎醒了么?”帐外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随着话音,布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张清秀可人的笑脸,呈现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张。
  锦绣?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锦绣,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来女郎真的醒了。”锦绣笑着道,轻柔甜美的话语声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
  锦绣的人亦如她的声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丽的长眉,双眸弯弯带笑,颊边两个梨涡,穿着一身粗布素服,双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钗。
  这是年轻些的锦绣,容色已具,却还不曾生出后来的袅娜风情。
  前世时,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秦素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锦绣最后竟做出了那样令人尴尬之事,险些带累到了林氏头上,而锦绣自己的下场……
  秦素收拢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锦绣问道,语声里含着晨起时的娇慵,略有些嘶哑。
  她在田庄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认识林氏身边的阿猫阿狗。问罢了话,她也不待锦绣回答,便又转首四顾:“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锦绣款款行了一礼,抬手去卷帐幔,语声轻柔:“女郎,我是锦绣,是夫人派我来服侍女郎的,往后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库房领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弯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温温柔柔的语气,甜美秀气的长相,这样的锦绣,实在极易予人好感。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自榻上坐了起来,锦绣便过来替她着衣。
  锦绣今年已满十四,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纤长的手指若春葱一般,指间托着一件烟青色绣樱草纹软罗内衫,那细腻的罗纬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泽。
  秦素瞥眼看去,脸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抬手挡住了欲替她着衣的锦绣,眸光冷肃,指了指她手里的软罗内衫:“我服斩衰,何以着罗素?”
  她的声音不见起伏,眼神里的冷却有若实质。
  斩衰为重丧之首,锦绣却捧出了罗衣,林氏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么?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还是没放弃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图。
  看起来,她回来的声势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让林氏无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张势,她果然没做错。
  锦绣万没料到秦素突然变了脸,辞锋竟然颇利。她脸色僵了僵,眸光微闪,旋即退后躬身,诚惶诚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错了衣,这就去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罗衣,行至一旁开了箱笼翻拣,不一时,便捧着一件纯白粗麻内衫走过来,双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审视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锦绣,方点头道:“这件不错了。”
  锦绣连忙上前,殷勤地替秦素着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叹地道:“女郎皮肤娇嫩,这粗麻衣贴体硌着,恐是会疼的。”
  秦素侧首望着她,心中无比讥诮。
  此事前世并未发生,然而用意却与发生过的一样明显,锦绣还真是尽责得很。
  或许,林氏是真的比她以为的,还要笨,而这锦绣白白生得一副聪明模样,看起来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举步往妆台前行去,似是根本没听见锦绣的自言自语。
  锦绣却也不急,随着她行至妆台,轻轻推开了前面的窗扇。
  一阵凉风拂进屋中,雨声越发清晰起来。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却见廊下的灯笼已然熄了,窗缝里泻出的烛光照着白砖地,地上湿了多半,屋檐下缀着断珠般的雨线。石子小径被雨水洗得发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风有些凉,女郎可要将窗关小些?”锦绣体贴地问道,一面将旁边桌上的青铜雀烛台端了过来,妆台边的光线立时亮了几分。
  “几时了?”秦素问道,一面探手将窗扇推开了一些,仔细看着檐角外的天色。
  锦绣向时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点了点头,在妆台前坐了,淡声吩咐:“替我梳发,唤人进来洗漱。”
  锦绣在秦素身后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眼睛张得老大。
  若非知晓秦素在田庄住了五年,她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行止、语言与态度皆优雅沉静的少女,与林氏口中那个“不知礼数、粗鲁不文”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第31章 会至亲
  秦素并未看见锦绣的神情,也未将她的想法放在眼里。
  这丫鬟所起的作用,最多就是撺掇她做些傻事,再给林氏报个信,让林氏有机会惩罚她,如此而已。
  至于锦绣会在将来做出的那件事,秦素目今尚无暇顾及。
  细论起来,她与锦绣并无深仇大恨,更说不上对她有何感受。当年锦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之后,她便因犯错而被逐。而锦绣背后的林氏,秦素自重生后无数次回思前世,越想便越有种感觉:她前世遭遇的一切,与林氏关系并不大。
  前世的她,有极大可能恨错了对象。
  罚跪、罚抄书、罚禁闭,更甚者,在庶子庶女们的婚事上作些手脚,这些林氏是能做到的,亦是她一以贯之的行径。然而,她还没蠢到去败坏秦家子女的名声。
  林氏自己也生了女儿,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前程。
  再者说,秦素失身那晚,引她入局的是阿豆,而阿豆是被一个麻脸老妪收买的,那老妪背后的人,真的是林氏?嫡母算计庶女,有必要费这样大的手脚?
  秦素微微颦眉,地面水洼中映出的黑瘦少女,便也有了一个寡淡的疑惑表情。
  锦绣在无人处撇了撇嘴。
  看来看去,这位六娘子的身上,仍旧一无是处,就是一个土气的村姑。
  她将方才生出的那一点讶异抛了开去,撑高了手里的青布油伞。
  此时的秦素已然收拾整齐,步出了临时安睡的西厢,正走在东华居的石子小径上,锦绣便随侍在她的身后。
  秦素伸手拨开伞面,看了看天。
  天空是一片无垠的灰,雨线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似是没有穷尽。
  她的心情也受到了这冬雨的影响,有些灰暗,也有些冷寂。
  时隔一世,她重又站在了东华居的院中。
  此时此刻,份属东院正房的东华居,仍是她记忆中最鲜洁时的模样,不曾败落蒙尘、蛛网吊结,亦没有野鼠爬过荒草、凄风笼盖四野。
  她的心头泛起酸涩,转首看向院门处。
  高大的门楣纤尘不染,“东华居”三个飘逸劲拔的大字,被雨水洗得洁净有光。
  她久久地看着那三个字,心底酸涩渐去,生出了些许荒谬。
  她记起,西院的正房,是叫做“西华居”的。
  自秦世章兼祧后,秦府的东、西两院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处处都必须绝对的一样,不可有分毫差异,而其中最鲜明的表现,便在两院的建筑名称上。
  东院正房为“东华居”,西院正房便叫“西华居”,两处皆为主母的住处;“东萱阁”为东院吴老夫人所居,西院高老夫人便住在对称的“西萱阁”。
  除这四处外,其余各院亦对应而生,如东院两位妾室居于“东云照水”,西院双妾便住在“西月飞霜”,还有诸如“东篱”对“西庐”,“东风渡”对“西雪亭”等等,不胜枚举。
  幸得秦世章有才,这些名号才没闹出笑话来,然如此多东、西二字打头的名称,也足够人晕头转向的了。
  秦素半垂着头,厚重的刘海之下,是一抹嘲讽的淡笑。细雨携起凉风,拂过斩衰上未经缝补的线头,刺着她的下颌,有些痒,也有些疼。
  她抬起眼眸环视一番,入目的,是东华居初冬时的光景。
  院子里植了桐树,此时风吹叶落,枝桠挺立,宛若刀剑出鞘,在半空里无声厮杀。院子北角的山石子引了活水,寒泉兀自流淌,叮叮咚咚,嵌入沥沥雨声中,敲出满院的冷峭与凄清。
  一所没有了男主人的院子,便如春风不肯渡的花园,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凄凉。
  秦素立在正房外的廊檐下,自帘幕的缝隙间看着房中的林氏。
  林氏木然踞坐于胡床上,眉目里刻着浓重的悲伤,以及更加浓重的疲倦。
  这个一心要给庶女下马威,连晨起请安也要变着法地给庶女难堪的主母,此际看来,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凡人罢了。
  秦素对她没有同情,只有越发清醒的认知。
  她平心静气地打量着林氏。
  林氏有一张端丽的容颜,眉骨高、鼻骨挺、下颌圆润,整张脸饱满如花苞,笑时便有若春花绽放。
  秦素私下觉得,比起西院夫人钟氏飘逸出尘的韵致,林氏美在轮廓,她那张脸总是不管不顾地美丽着,无论悲喜怒恨怨,也依旧无损于她的美丽。
  如果眉间的阴郁能够少些的话,秦素相信,林氏会更动人一些。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当年头一胎生下的嫡长子,只活了不到三个月便即早夭,林氏深受打击。自那一刻起,她的情绪便像是定了型,纵然后来顺利生下了两女一子,她似乎也永远走不出那一日的阴霾。
  “六妹妹好早。”身旁微微一暗,秦素的衣袖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去,却见身边已多出了一人,正是二娘秦彦婉。
  二娘秦彦婉、四娘秦彦贞与六郎秦彦恭皆为林氏所出,除这三人外,东院另有庶出子女三人,分别是盛氏所出五郎秦彦朴、徐氏所出七娘秦彦柔,以及外室女秦素。
  秦彦婉应是从正房灵堂棚屋赶过来的,麻衣上还沾着香烛的气息,脚下屐齿微湿。
  连日不停地守灵哭丧、铺草枕土,朝暮只以一溢米粥裹腹,秦彦婉的面色有些憔悴,仪容却依旧整洁。
  “我是二姊,六妹妹还记得么?”她小声地道,一双剪水瞳像浸了秋烟,凝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福身向她行了礼,亦轻声地道:“我记得的,二姊好。”
  秦彦婉柔柔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便也转首看向明间。
  她只比秦素大了一岁,却足足高出秦素一个头,因而这摸头的动作做起来便不显突兀。
  秦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秦彦婉清丽的侧颜,长眉如画,秋水明眸,神情间含着几许轻愁,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个姊姊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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