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桌,往半开的细棱格子窗扇那边扑过去,跳过窗子,也消失在夜色中。
杜恒霜站在窗前,看着那一溜小小的白色身影在司马府的屋脊上翻飞,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听安子常的意思,这是一只在安国侯府安家的小野狐。
想起来娘刚刚说过的关于安子常的话,杜恒霜站在窗前默默不语。
他杀了安家全家,却还是住在安国侯府,这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就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又不住了,要搬到他们司马府来。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杜恒雪带着大丫鬟知书端着一个小银盆过来,放在窗前的细条桌上,对杜恒霜道:“姐姐,这是我刚给你配得泡手的水,以牛乳为底,加了冬天梅花上收的积雪化成的水,还有鸡子、梨花醋、玫瑰干瓣,你泡一个时辰啊。”
杜恒霜笑着谢过,把手伸进银盆里泡起来。
杜恒雪仔细看着银盆里面杜恒霜的手,笑道:“姐姐的手并没有弄粗,我看连茧子都没有呢。姐姐都是怎么练箭的?可惜我拉不开弓,不然我也跟着姐姐去练箭。”
杜恒霜对知画吩咐道:“去把伯母给我送来的小羊皮护套拿过来,给我妹妹一双。”
知画应了,去隔间的箱笼里找出一双秋香色的护套,双手捧着递到杜恒雪手里。
“这是萧大哥带来的吧?”杜恒雪看着那护套宛如一双手的样子,便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正好套进里面的五个手指头。
“是伯母听说我练箭,专门给我做的,选了上好的小羊皮做里子,秋香色的细葛做套子,细软结实,正好射箭的时候戴上。”
“伯母嘱咐过我,不能让外人看见。所以我只在家里练箭的时候戴,出去都不戴。我送你一双,以后你也跟着我学练箭吧。”杜恒霜的爹爹杜先诚,是弓马骑射的好手。杜恒霜自懂事之后,常听钱伯提起,她便缠着钱伯学箭术,一来学点防身的本领,二来也寄托她对她爹爹的哀思。
杜恒雪听说收这小羊皮护套还要练箭,忙不迭地塞回知画手里:“姐姐还是自己留着,换着戴吧。――我累了,要回去歇息了。”说着,带着自己的大丫鬟知书,一溜烟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杜恒霜笑着摇摇头,笔直地站在窗前,一边看着窗外的夜色,一边将一双手放在银盆里浸着。
绣楼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枫树。到了秋天,满树火红的枫叶,照的整个院子都璀璨不已。
不过现在是晚上,整棵大树也是黑黢黢的,看不见枫叶的颜色。
只是,那黑黢黢的树叶当中,如何又有白光一闪?
杜恒霜眨了眨眼,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看来刚才是她眼花了。
杜恒霜垂下眼帘,细细地在银盆里轻搓两个手掌。
她的手指细长,但是并不柔韧。
因为柔韧的手拉不开弓,射不得箭。
她的目光刚离开院子里那棵枫树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白狐就趁着院中没人的时候,从枫树的枝叶中跳了下来,一落入院中,就化为一个中年仆妇,手里捧着一个八段锦礼盒,迤逦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此时已经是各个院落都要关门落匙的时候。
咚咚的敲门声在宁静的夜色里就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上夜的婆子拉开一道门缝,问道:“谁啊?”
那中年仆妇一脸慈祥地道:“奴婢是安大少爷派来给大小姐送礼的。今日在伽蓝寺冲撞了大小姐,我们大少爷很是过意不去,特意让奴婢过来给大小姐送上一份压惊礼。”
司马府的下人都知道,安大少爷,就是许司马的嫡亲外甥。虽然他当年弑君杀父,但是在乱世之中,他的大逆不道的举动,反而为他增添了重要的筹码,已经自立为王的齐国公对安子常格外推崇,早就封了他一个先锋大元帅的职位,只等齐家军将七十二路反贼整编完毕,就要杀上长安,将长安的小皇帝赶下皇帝位置。
如今大家都看出来了,七十二路反贼当中,真正的真命天子,就是齐王齐伯世!
他登高一呼,已经应者云集。
到齐王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安子常就是响当当的开国功臣,一个稳稳的世袭爵位是跑不掉的。
因此司马府的下人,对安子常的恭顺程度,比两个嫡出的大少爷都要厉害。
听说是安子常派来的仆妇,那上夜的婆子忙将大门打得大开,堆起一脸的笑:“这位姐姐辛苦了,快进来喝杯热茶吧。――大小姐在楼上,待奴婢去给你通报一声。”
那中年仆妇笑着点点头,目不斜视地端着八段锦礼盒立在堂屋中央。
杜恒霜在楼上听说安子常派人给她送压惊礼,好生奇怪,皱眉道:“他做什么要给我压惊……”要压惊,也应该是杜恒霜给安子常压惊吧?她射了他一箭,还把他射伤了。
欧养娘道:“既然是安大少爷有心,大小姐就下去看看吧。”
杜恒霜擦了擦手,跟着欧养娘下楼。
第048章 前世
绣楼的一楼是一间没有隔断的大屋子,只是挂着几层帏幕,隔出两个起坐间。
那中年仆妇端端正正站在堂屋中央,听见楼梯口有声音,微笑着抬起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杜恒霜穿着家常的雪青色襦裙,烟草绿的通袖衫,脸色平静地出现在楼梯口。
堂屋里燃着几盏油灯,从屋脊上悬挂下来。灯火在晚风中轻轻飘忽,将屋里的桌椅凳几拉出长长的影子。
中年仆妇的眼睛定定地落在杜恒霜额头,心头大震,捧着八段锦礼盒的双手在盒子底下急速地掐算起来。
印堂发黑,神魂不稳,气短神虚,四年之内,必当身殒!
可是她虽然身殒,却不会离世……
中年仆妇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你是安大少爷的下人?”杜恒霜坐了下来,随手指了一个位置让那中年仆妇坐下。
那中年仆妇定了定神,偷偷张开天眼,继续打量杜恒霜,发现她的魂魄,果然已经有了虚化离体的迹像。
“怎么会这样?”那中年仆妇暗忖道:“从这姑娘的八字和福缘来说,不像是短命的人啊?怎么会小小年纪,就会有这种厄运?”
身殒不离世,就是俗语说的,被人家借尸还魂了。
中年仆妇正要开口说话,屋外的天空中传来几声闷闷的雷声。
欧养娘奇怪地道:“这都十月天了,怎么还会有雷?”
中年仆妇窒了窒,托着八段锦的礼盒对杜恒霜笑道:“大小姐,我们大少爷有些话,想让奴婢单独说给大小姐听,不知道方不方便?”
杜恒霜看了欧养娘一眼。
欧养娘笑着道:“这帏幕后面是个小隔间,你们进去说话吧。我去门口守着,不让人进来就是了。”说着,带着上夜的婆子一起出了大门,将屋门轻轻带上。
杜恒霜带着中年仆妇进到里面的隔间。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杜恒霜有些不耐烦了。
中年仆妇好脾气地笑了笑,将八段锦的礼盒放到条桌上,将盒盖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杜恒霜面前。
是一面放在紫檀木架子上的镜子。
杜恒霜看向那中年仆妇:“这是什么意思?”送镜子,怪里怪气的。
中年仆妇笑着举起镜子:“大小姐请看,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
杜恒霜下意识瞟了一眼镜面,寒光闪烁,如璀璨琉璃。杜恒霜发现自己移不开眼睛,没过多久,就觉得从那镜子里传来一阵极强的吸力,将她吸了进去。
杜恒霜像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她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妹妹杜恒雪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破旧的床帐上无数个窟窿补丁,看得她触目惊心。一个丫鬟走进来,背对着她,递给杜恒雪一杯茶。
杜恒雪像是渴了很久了,接过来一口气就灌了下去。
然后那个丫鬟匆匆地端着茶盘离开,看侧影,似乎是妹妹的大丫鬟知书?
紧接着,画面一转,来到了萧家。
她看见自己坐在中堂之上,矜持地笑着,轻言细语地对屋里站得满满的仆妇道:“从今儿开始,咱们萧家,就要把规矩立起来。”
一个丫鬟冲进来,对自己回报道:“夫人!夫人!刚才许家前来报信,说您的妹子,刚刚没了!”
妹妹死了?!
梦境里旁观着的杜恒霜无声的哽咽起来。
而坐在中堂之上的杜恒霜只是略微皱了皱眉,摇头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和她,姐妹情分已尽。”接着便低下头,继续听管事回话。
杜恒霜难以置信地看着中堂之上端坐着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自己对妹妹的死这样无动于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见萧士及居然开始纳妾,纳了一个又一个。梦里的那个杜恒霜哭着问萧士及:“夫君,你答应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萧士及冷冷地道:“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把那个“你”字咬的重重的,好生怪异。
然后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她的身影背后,居然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的样子,跟自己的模样生得完全不同!
自己的影子背后,为什么是别人的影子?
及哥哥为什么对自己横眉冷对?没有一点点的怜惜和爱护?
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什么意思?是哪个诗人写得诗?她读过许多诗集,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句子。
杜恒霜开始感到害怕。那个床上的女人,到底是谁?
杜恒霜悄悄走过去,想去仔细看一看,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她。
床上的那个女人却倏地睁开眼睛,瞪着杜恒霜,似乎看得见她的样子:“你是谁?!快走!快走啊!你已经死了!这个身子是我的!”
杜恒霜停住脚步,惊惶不已:自己已经死了?自己难道已经离魂?那床上的那个杜恒霜,又是谁?
她看看自己的手,没有虚化啊,还是实实在在的。
她想想不放心,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大腿上传来。
杜恒霜睁开眼睛,如梦初醒,额头上挂着斗大的汗珠。
那中年仆妇还是站在她面前,不过她手上的镜子已经黯淡无光了。刚才的璀璨琉璃,似乎只是黄粱一梦。
杜恒霜一时怔忡起来,分不清是真是幻。
中年仆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杜恒霜道:“大小姐,您今天救小儿逃离大劫,我感激不尽。我寿元已尽,特来向大小姐报恩辞行。大小姐本会在四年之内有劫难,还请大小姐擅自珍重,一定要活着!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能寻死。你一死,就会有邪祟入体,占你身躯……”
杜恒霜醒过神来,想起刚才的梦中之事,又看了看那中年仆妇,猛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