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中魅  第51页

无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四周屏障高起,因为他心神不宁,结界壁那边的楼阁微漾,如同隔着层水幕一般。她仰起头问他:“你怎么了?”
  令主嘘了一声,低沉暗哑的嗓音,听上去很性感,“娘子,好好享受吧。”
  他越靠越近,无方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那黑洞洞的帽兜盖下来,仿佛要把她吞噬了。她悚然,“你要干什么?”
  即便看不见,也有强烈的预感,她甚至能嗅见他的气息,还有那种若有似无的丁香的味道。
  他做好了准备,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样,头昏脑胀着预备亲上去,这一亲便确定关系,以后她就逃不掉了。令主势如破竹,带着必胜的信念来到她面前,然而还没等他找到港湾,啪地一声骤响,在他耳边绽开了花。他惊呆了,发现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不满他的磨蹭,赏了他一巴掌。
  令主捂着脸抽抽搭搭辩解,“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气得跺脚,“白准,你应该去净身!”
  他不太理解,糊里糊涂问:“亲一下还得洗澡吗?”然后看见红色的轻云自她鬓边而生,慢慢蔓延,覆盖了她的整张脸。他啊了一声,“娘子你真好看。”
  可是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深幽的眼眸里逐渐凝起水雾,一晃便摇摇欲坠。
  令主惊惶失措,不明白自己挨了打,为什么她还要哭。他想安慰她,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撑着膝,弯下高高的身子审度她的表情,“娘子你好好说话,不要哭啊。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做得太长,你等不及了吗?你说要净身,那我现在就去,你别哭啊。”
  无方气哽不已,自己还看不见他的脸,他却要轻薄她,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踹了他一脚,正踹在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单足跳起来,她气哼哼说:“你胸无点墨,连净身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去你的泥潭里玩泥巴去吧!”
  她夺过金钢圈,奋力砸向结界。哐地一下,屏障破了个大口子,她化作一道虹飞身冲了出去。令主想捞她,没捞着,只觉凉如清泉的画帛从指间滑过,剩他一人对着豁口欲哭无泪。
  动静太大,引来了大批偶人,他们站在四周,对令主的难过感同身受。
  魇后走了,他们离男女平衡的梦想又远了一步。都怪令主,搞什么饥饿营销,这下好了,衣裳都被打烂了,看来魇后是下决心撕掉这衣冠禽兽的假面具了。女人在感情方面不喜欢竞争,相较之下她们更热衷于自己成为竞争的目标。一下子蹦出来两个对手,造成这个她觉得可有可无的男人一夕之间供不应求,就他?也配!
  偶人们爱莫能助,上期刚制造的才膝盖高的小偶眼巴巴看着他,“爹爹啊,你要哭就哭吧。”
  好好的局面,他总有能耐弄得一团糟。他确实有点想哭了,凶残地驱逐着:“去去,好好念书去,别像本大王似的……”胸无点墨,没有文化。
  偶们带着小偶走了,大管家作为璃宽之外的第二智囊,觉得有义务开解他一下。
  “主上,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等魇后气消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令主站在风中,像一具哀伤的石像,“照柿,你知道什么叫净身吗?”
  大管家怔了下,“净身?阉割啊。中土皇帝身边服侍的都是阉人,这样可以防止他们攻克皇帝。”
  是这样的说法吗?反正八九不离十吧!令主听后更加伤心了,有个学医的未婚妻真不好,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唯独不懂专业名词,又在她面前露怯,结果把她气走了。
  大管家觑了他一眼,“主上,您看要不要派人盯着尔是山?万一魇后一气之下离开刹土,那就麻烦了。”
  好在令主还算镇定,他说:“不用,她托我的事还没办成呢,暂时她是不会走的。叫我伤心的是她想阉了我,最毒妇人心啊!你先去镜海,带人把周围布置一下,明晚我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男人的魅力。她想阉我,随便!只要她敢下手……”他嘿嘿笑起来,“好事就成了。”


第48章
  瞿如这个不靠谱的,看来真的跟着璃宽茶去钨金刹土了。无方回到草庐,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只有朏朏一直卧在重席上,发现她进门,一蹦三跳窜进了她怀里。
  屋里很安静,独剩她一个人,有些冷清。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在那个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看着堆积的尸体慢慢腐朽,皮肉化成油脂,渗透进泥土里,风雨和尸身腹部膨胀炸裂的声响,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热闹。后来遇见瞿如,她固然毛躁,总算是个帮手。有时候无方经常耐性不足,恼起来恨不得赶她走。师徒闹过别扭,她离家出走,但时间持续得不长,大不了一顿饭工夫,就又回来了。
  习惯了有人做伴,忽然一人独处,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害怕寂寞。这时候反而能够理解令主了,他和这秽土其实格格不入。没有栖身之所,无法和妖魅为伍,又想活得光芒万丈,人人闻风丧胆,只好自己造城,自己造人,自己当霸主。
  天色不早了,她才想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参禅。修行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失去目标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给朏朏弄了点吃的,它不太爱吃五谷,砸吧了两口,尾巴尖上又荧荧发亮。大概是想出去钓鱼吧,绕着她走了好几圈,她抚抚它的脑袋,说去吧,别走远。
  点了一炉香,坐在案前虔心诵经。也许动了凡心,信仰便不纯粹了,人坐在这里,心思却纷乱得很。以前入定,可以进入一个无我的世界,那世界一片苍茫,没有花草,也没有生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现在却不行了,她在世界之外徘徊,越是发急,越是不得其门而入。
  要静心啊,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从头再来,凝神静气,深深吐纳。所处的环境逐渐褪去色彩,褪去影像。然后她看见自己身着明衣坐在蒲团上,两道青芒绕身游走,魂魄竟与肉身分离了。她讶然,纳罕之际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唤她,她仰头看,半空中有金莲隐现,圆光万丈。光影重重中浮现出无数空行,中央足踏莲花的,是许久未见的莲师。
  她一喜,“师父游历回来了?”
  虽然没有正式入莲师门下,但这些年她一直称他师父。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命,喝水尚且大慈大悲,一个称呼而已,并不需要过多纠正。无方仍旧记得,当初是他渡化她,她才走出那座死城,走进南阎浮提。后来入天极城守塔,从医行善,皆是因为心中有明灯,才没有浑浑噩噩沦为凶煞。莲师于她有再造之恩,他的初衷是普渡众生,但对她来说意义远非如此。
  她虔诚参拜,莲座上的人低眉浅笑,宝相俨然。
  “本座游遍十方世界海,回来办功德大会,发现你不在了,特来梵行刹土看你。”
  莲师可能是所有佛中最接地气的一位,说话不像别的佛那么高深,因为曾经行走三千世界,他救过人也伏过恶,不会一味劝导从善。就如他常说的,佛渡可渡之人,至于不可渡者,亦不必心慈手软。无方算是他认为可以点拨的,她也不负他的期望,伶俐有悟性,所以他赠她金钢圈,愿她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
  可是她现在这样的处境,自己知道已经上不去吉祥山了。世界微尘,没有一样是佛看不穿的,所以她也不必隐瞒,摘下金钢圈,双手承托敬献上去,“九百年前我向师父发愿,总有一天要入越量宫,当空行母。九百年后的今天,我想我的宏愿无法实现了,我很惭愧,令师父失望。当年师父赠我的金钢圈,我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现在归还师父,了结这段前缘。”
  圆光里的莲师并不显得惊讶,他说:“今日种种因,皆是明日果。我要你明心见性,可惜你还是做不到。这红尘三千,果然是你想要的吗?”
  是不是她想要,不由她决定了。她低头轻叹:“我与人有了婚约。”
  莲师的眉几不可见地一挑,“这事本座早就知道,但还是劝你深思,没有今日喜,便无他日怖,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她却说不,“道理我都懂,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修行短短千年,有些事终究勘不破。当初师父在檀香木坟场修行,以尸为座,以尸布为衣,克服逆境才得诸成就。我想我也需要磨砺,若有造化,说不定某一天便超脱了。”复向上呈献,“请师父收回金钢圈,我人在秽土,长久下去会玷污了它。让它跟随师父回钨金刹土,交给另一位有缘人吧。”
  莲师不大喜欢她一言不合就要还东西的做法,抽出一手轻轻摆了下,“赠你的东西本座没说收回,便还是你的。你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大成就,你有心入红尘,是你的选择,我不便为你做主。但你记住,缘有许多种,有的缘生善,有的缘生孽,一旦沾染,便无路可退。”
  其实佛说和医者嘱咐病患,有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说得严重一些,吓掉你的三魂七魄,最后结果却未必那么坏。无方总有侥幸心理,她想起令主,和他纠缠在一起,最大的悲剧大概就是被他同化,像他一样越来越傻吧。
  她轻吁一口气,说是,“我自己的选择,至死不悔。”
  半空中的莲师沉默了下,良久才道:“过去千年,你是本座渡化的最有慧根者,中途放弃实在可惜。本座是惜才啊……罢了,命盘如江山,不破亦不立。去经历一番,对你也不算坏事。金钢圈仍旧交你保存,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来,岂不让人笑我小气……”咳嗽一声,下令众空行母,“路远迢迢白跑一趟,算了,回去吧。”
  无方心头一松,果然还是她以前认识的莲师,亮相的排场很大很豪华,说过几句禅机后就要原形毕露。当然露馅之时,就是飘然而去的前兆。他要走,她起身叫住他,“师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莲师别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何事?”
  她合什求教,“我与白准的姻缘,可能善终?”
  莲师半阖的眼中流淌出佛法无边,“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修行千年了,不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她嗫嚅了下,“我想求个心安。”
  “心既无安放之处,你还成个什么亲?本座常感慨人在五行中,挣不脱七情六欲的束缚。潜心指引你,结果你也同人一样,看来缘生缘灭果然皆有定数,非人力能扭转。”
  他说得模棱两可,无方只能自己消化。见庞大的队伍重新挪动起来,她又叫了声,“师父,弟子还有个问题。”
  莲师嗯了声,“你还没完了?有问题能不能一口气问完?”
  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弟子就是想再问一下,我在天极城收的徒弟现在身在何处。我与令主入酆都查过堕落生册,并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他还活着吗?我与他的这番际遇,日后可会有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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