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乾坤、清明天下。
这件事给赵国朝廷带来了巨大的震荡。
那时文武之争方息,朝堂再次沦为鸭塘,各种意见纷纷出笼,主战派,观望派,联靖派,联陈派,通联派……争吵不休。
赵延昌高驻在宝座上,沉静如常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侍立一侧的张怀安,清楚地瞥见皇上搁在龙案下方的手已紧攥成拳。
同样的动作,他只在皇上登基当日看到过,那是多年夙愿终偿的激动,此刻又是为了什么呢?陈靖攻梁,难道不是好事?以他的浅见,不是可以坐收渔利吗?
在张怀安眼里,皇上是个特别能忍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蛰伏二十年,让世人都以为他是个酒囊饭袋窝囊废。称帝后,也是脾气最好的皇帝,允许朝臣自由发表意见,不管吵成怎样,他都含笑听着,鲜少有动怒的时候。
张怀安不会明白,赵延昌这是不安,是愤怒。赵国和靖国一直是盟友,父子俩商定明年春天出兵后,他也立刻发函给梁瑾瑜告知此事,希望到时候能并肩作战。
梁瑾瑜的回信没等来,倒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将他的原定计划彻底打乱了。
也许是心里焦躁的缘故,赵延昌觉得今日的朝会,特别让人难以忍受。
跟张怀安的理解不同,赵延昌不是脾气好,而是深谙御下之道。在他看来,朝臣们事先在家里斟词酌句写好的奏折,上面起码有一半是废话,还有一半也诸多矫饰,难见真言。惟有在朝堂上敞开喉咙辩论,甚至争吵时,才会在不知不觉间说出心里话,其人的脾性、人品、才学等,也会在吵闹中暴露无疑。
所以他每次都等下面争论得差不多了,再轻轻一声咳嗽,朝堂立刻鸦雀无声。他再寥寥数语归纳总结,句句切中要害,听得臣子们频频点头,个个心服口服。
所谓才智过人,不过是集思广益而已。
虽然如此,对自己的远见智慧,胆识谋略,赵延昌还是很有自信的,可在梁瑾瑜这件事上,他却看走了眼。
与赵国结盟是梁瑾瑜先提出的,可以说,是他上赶着要与赵结盟,在整个过程中也表现得非常积极,非常诚恳,数度亲率使臣来访。后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也配合良好,没玩过什么花样。
至于西北的陈致远,自去年三月建立陈国后,一直忙于应付外族侵袭,与西域的犬戎,北方草原的羯胡打了几场仗,没余力与梁为敌,与靖也素无往来,似乎脱离了中原之争。一年多因循下来,竟让他放松警惕,差点忘了境内还有一支这么强大的军队。
那么现在是怎样?梁瑾瑜单方面毁约,想撇开赵国,和陈致远一起吞下梁那块肥肉?
越想越烦闷,赵延昌突然从御座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径直往里走,张怀安匆匆说了句:“退朝”,紧走几步追了过去。
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慌了神,一起找何骆绘拿主意。何骆绘冷哼一声道:“不是吵得很带劲的吗?一个个比皇上的嗓门都大,这会儿又问我做什么,继续吵吧,吵不出结果来不许吃饭,不许走人”说完袖子一甩,也走了。
等赵佑熙晚间从军营赶回时,青天朗日阁的御案上堆满了手折,都是朝臣们各抒己见的“结果”。随手翻开几本,每一本的开头,不是“罪臣某某”,就是“微臣有罪”或“臣愚妄无知,触怒天颜”。
赵佑熙看向张怀安,张怀安附耳把上午金銮殿上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嘴角刚露出一点笑,抬头瞅见皇上脸色不好,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垂手退了出去。
赵佑熙便开口道:“父皇,这些奏折您都看了吗?其实参战也好,观望也好,只要处理得当,都可以带来我们想要的结果。”
儿子的话给了赵延昌很大的安慰,能在这个时候,不惊不躁,镇定自若,真不愧是他赵某人的儿子,赵国的皇太子。
皇帝心情好了,面部表情也松弛下来,和颜悦色地问:“那你更倾向于哪一种呢?”
“真要讲愿望,儿臣巴不得立刻挥师北上,群雄逐鹿中原,多壮观的场面,光想起来都觉得热血沸腾。”赵佑熙眉眼飞扬,眼神里尽是向往。
赵延昌听出了儿子的意思:“你主张先按兵不动?”
赵佑熙点点头:“现在外面情况不明,单凭一纸讨逆文,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我军的确不适合冬日作战,以前就差点在这上面吃大亏,那样的教训,不能不吸取。”
赵延昌紧追着问:“你怀疑消息有假?”
“不是”,赵佑熙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消息是通过赵国的线报网传回来的,连讨逆文也是实有,可他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梁瑾瑜如此谨慎的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地突然出兵?靖国前阵子不是还在热火朝天地推行新政吗?
他把自己的疑惑讲给赵延昌听,赵延昌也深有同感:“新政不是那么容易推广的,没几年见不到成效,如果这么快就告一段落,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新政推广不下去了,只得中途放弃。”
赵佑熙沉吟着说:“新政失败了,不赶紧收拾残局,却抢着发兵,您觉得这合理吗?”
赵延昌笑道:“合不合理,梁瑾瑜联合陈致远发兵,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真是真,可问题是,真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表面看起来真,实则是陷阱?”
如果换一个人,也许赵佑熙不会有那么多疑虑,但梁瑾瑜其人奸猾异常,他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可能都另有深意,不得不防。
赵延昌的笑容更深了,他霸道莽撞的儿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成熟稳健。他哪里是察觉不到这些疑点,不过想引导儿子去分析、去判断而已,这个江山终究是要交给他的,光会打仗还不行,还要会处理朝政,会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此时外面早已黑透,张怀安在门口请示:“皇上,殿下在军营里辛苦了一天,这会儿肯定饿了,要不先传膳,吃完了再谈?”
“好的,传吧,派个人去东宫说一声,别叫太子妃等着。”说到这里,赵延昌忍不住打趣儿子:“父皇知道你们小两口恩爱得紧,每天一起用晚膳,今儿你且陪陪老父,回头再给你媳妇儿赔个不是。”
赵佑熙哭笑不得,低下头道:“父皇言重了,儿子和媳妇哪里担得起。”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清脆的童声:“尧儿给爷爷请安,给父王请安”
赵延昌眼里立刻没了儿子,抱住冲到怀里的孙子,把赵佑熙晾在一边,祖孙俩叽叽咕咕讲起了体己话。
赵佑熙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因为,他两岁多的儿子,讲话的时候尽量用成人语;他四十多岁的父皇,讲话尽是孩童腔。两个人努力融入对方语言体系的结果,是两个人都讲得不伦不类,不过和他们的表情、动作搭配在一起,却有一种难得的和谐。
尧儿忽然转过头说:“父王,您是不是又要领兵打仗了?”
赵佑熙把儿子揽到自己膝上问:“尧儿从哪里听来的?”
尧儿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赵延昌命人把几个乳母传进来,兰姨跪下道:“奴婢也听到过这话,是下午陪小郡王在倚霞亭玩耍时,听两位过路的大人说的。一个穿二品官服,一个穿三品官服,至于大人们的名讳,奴婢并不清楚。”
父子俩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才开始讨论,朝臣中就有人下结论了,倒有意思得很。
同人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就要祸害
赵佑熙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此次发兵,对梁瑾瑜而言,确属无奈之举。
国内形势暂且不谈,军需物质的准备上也存在着很大的缺口,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无论陈和靖,都处境堪忧。
赵氏父子猜得没错,靖国的新政在推广过程中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碍,进展缓慢,收效甚微。加上秋季持续干旱,百姓收成锐减,越发加重了对新政的抵触情绪。
新政的举措不是不好,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先做大量的宣传,再徐徐推行,长期坚持下去,一定能富国强兵。梁瑾瑜自认并非不学无术之徒,不是真经不会盲信。
可是他估错了一点,新政的推行,不是当权者有多大的决心,就有多容易见成效的。它需要时间酝酿,要让百姓相信,新政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就是说,要先在小范围内试验,让百姓看到效果,他们才会接受,才会支持,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时间。梁瑾瑜所缺乏的,恰恰就是时间即使他愿意等,别人也不会给他机会。他的线报网早就向他通报,赵国最迟明年春天就会发兵,以他们的战略准备,即使不与靖联手,要灭掉梁国也不是难事。梁孝帝的最后一搏,不过是回光返照,不信的话,他尽可以再像上次那样向满朝文武募捐试试,看还有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慷慨解囊。据梁瑾瑜所知,上京城内的豪富之家,好多已经把财产转移到了乡下。
等赵国攻下了上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自然是四处征讨,一统江山,他的靖国,也难逃其厄。
就在梁瑾瑜着急上火,新政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之际,陈致远派人前来示好,希望能跟靖国结盟,一起攻打梁国,抢在赵之前攻下上京。
至于由谁占领上京,陈致远表现得很大方,他提出的分赃方案是:由靖占领上京,他愿意把自己所攻下的,现在梁国版图内的一切土地,都让给靖,他只要西北以及西部漠野之地。
如此一来,之江以北的整个中原地区全都归了靖,陈则占据西部和西北,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一部分现在属于靖国的土地。
这个方案对梁瑾瑜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中原地区多肥沃啊,那么广大的一块土地,比原靖国的版图大得多。至于西北和西部,都是穷山恶水,除了他让出的一部分原靖国土地之外,就没一块好地方。
能成为中原之主,手里掌握的人力物力肯定比现在偏安一隅要多得多,那时再和赵对垒,肯定比现在有把握。如果让赵先占领了上京,再加上整个南方的土地,赵等于成了天下之主,他再想扳倒赵,几乎没可能了。
说得难听点,就算他占领上京后又被赵氏父子赶出去,最起码,他曾在上京的金銮宝殿上接受过群臣的朝拜,在他看来,那才叫真正做过皇帝。
考虑清楚后,梁瑾瑜接受了陈致远的提案,两个人一致决定,就在今年冬天发兵。
赵军不耐寒,而赵的劣势正是陈的优势。陈致远的军队长期驻守西北,西北比上京还要冷,他们根本不存在适应问题。靖军也在之江以北,在这方面同样比赵军强。
梁瑾瑜心里明白,陈致远之所以急着出兵,是因为他只有这个时间段,可以不用抵御来自北方异族的侵袭。从西域到西北的通道,冬天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