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如易  第648页


  余舒手臂搭在桌面上,瘦长的手指轻叩着彩瓷茶盖,每一下仿佛都敲在人心头,她目光审视着司徒晴岚,放缓了语气问她道:“你现在是以朋友的名义拜托我,还是以司徒晴岚的身份请求我?”
  司徒晴岚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余舒的意思,她有短暂的犹豫,然后便躬身拜下——
  “今日来的是司徒晴岚,没有别人。”她要投靠余舒,便不能再假借朋友之名,这个选择看似为难,却恰恰让她认清了自己。
  余舒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顺手在她肩膀上拍道:“明日我便到大提点面前举荐你出任女御官,事成之前,你先不要对人提起。”
  司徒晴岚按捺不住欣喜,点头应承。
  直到她走出司天监的大门,脚步仍有些虚浮,她婉拒了文少安相送,头顶烈日,一路走回了方府。像往常一样进门先到上房去见她外祖母,面对两位舅母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因为她知道,很快她就不必再做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了。
  ***
  余舒推举了司徒晴岚,大提点只是问了问其人的来历与品性,便由她做主。
  “下个月就是登基大典,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让你接替我的位置,”朱慕昭带着她在太曦楼菊花的凉亭坐下,交待起后事。
  “任奇鸣还任少监,坤翎局右令郎我欲使吕夫人复职,有他们两个人听命于你,介时就算有人不服,也影响不了大局。”
  “全凭太书安排。”余舒心中不是没有成算,司天监三司两局,会记司的主事官辛雅被她抓着把柄,天文局的崔秀一不足为患,坤翎局早就被她收服了。等她做了大提点,宗正司就是她囊中之物,任奇鸣骑不到她的头上,余下一个太承司独木难支,曹左令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和她过不去。
  朱慕昭满意地看着她愈发沉稳的气度,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她道:“别的我不担心,你的手段不差,镇住司天监不难,只是时早时晚。我怕的是你因为手中权势,就荒废了易学上的精进,需知大提点这三个字,拥有的不仅是无上的荣誉,更是全天下千千万万学易之人的表率,你要掌控司天监,要辅佐皇帝,就必须要有独占鳌头的能为。”
  余舒把他的劝诫听进去,不由地皱眉凝思。
  朱慕昭又道:“若是有《玄女六壬书》在手,你大可无虞。但你没有那等通天的本领,就要博采众家,取长补短。你确有一门断死奇术,却是诸多极限,不能信手拈来,倒不如我的大洞明术可以练到极境,另人生畏。我在任这十几年,从未有一日放松懈怠,不仅是朱家秘术,就连其他世家的独门绝学,我也都有涉猎。你不要小看京城十二府世家,若无过人之处,他们的先辈又岂能助得圣祖打下江山,可惜他们后人平庸无志,糟蹋了各种稀世绝学,不能将它们发扬光大。”
  余舒抬起头,双目如炬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了想往与期待。
  朱慕昭豁达地笑了,伸出手掌一一细数:“吕家的风月宝鉴,方家的千面相术,崔家的灵言术,任家的九阴堪舆学,秦家的降雨诀,孔家的八阵图……最后便是我朱家的大洞明术,这十二般绝学,我可以破例传给你一样,由你自己来选,至于能够学到何种境界,就看你的机缘了。”
  闻言,余舒面泛潮红,略有些失态地问道:“太书所言当真?”
  “何故骗你。”
  余舒起身道:“容我考虑一下。”
  朱慕昭摆摆手,由她去了。余舒一个人行至湖边,低头看着脚下碧波,投映出她年轻却毫无朝气的脸,她心头那一团火热瞬间便被浇熄了,冷静下来后,她才原路走回凉亭。
  “想好了?”朱慕昭问。
  “太书,我能否学习朱家的大洞明术。”十二府绝学任她挑选,听起来十分诱人,可是以她的资质,只有学习大洞明术,才有机会在朱慕昭的亲身教导下得到真传。
  同样是作为没有《玄女六壬书》的大提点,朱慕昭可以凭借大洞明术威慑朝堂,她何必要另辟奇径,舍近求远呢?朱家的大洞明术,加上她的祸时法则,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朱慕昭看起来毫不意外,他点点头,面色和蔼地对她道:“自明日起,卯时你到太曦楼来。”
  余舒拜谢。
  ……
  三天后,司徒晴岚的任命告身从司天监发往太史书苑,一时间人人称羡。且不说方家上下听到了这个好消息是会哭会笑,方子敬是老怀大慰,要不是国丧未过,不能大摆宴席,他非要为外孙女庆贺一番不可。
  方子敬听闻此事幸有余舒撮合,回到家便从他压箱底的好东西里翻出来两件,忍痛割爱,让司徒晴岚拿去谢礼,想了想,又提笔手书一封,捎给余舒,聊表谢意。
  他捧着司天监发来的告身文书反复看了好几遍,私下单独对司徒晴岚说道:“你日后到坤翎局供职,千万莫失了本分,这样大好的机遇,旁人求都求不来,你更要珍惜才是,切不可狂妄自大,惹得上司厌烦。”
  司徒晴岚温顺道:“外公的话我都懂得,我与莲房虽是好友,到了官场上,却只是上官与属下,我不会得寸进尺的。”
  方子敬叹了口气,眼神飘忽道:“人各有命,余莲房前程了得,你竟是遇见贵人了。”
  
  第七百八十章 番外(四)
  
  朱慕昭十五岁习得大洞明术,后又用了五年时间达到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境界,到他三十五岁时候,大洞明术已经化为他的本能,心念一动,便可识破眼前虚妄。论及精通,就连他的父亲,上一代大提点朱昶都不如他良多。
  这世上只有两类人能够在他面前撒谎,一类是佩带了七星子的人,比如皇帝和云华,另一类则是根本不会说话的哑巴。
  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朱慕昭用了三日时间将六十纳音之法传授给余舒,又用了三天时间给她讲解口诀,最后用了三天时间教会她养目和锻炼耳力的窍门,前后一共九日,填鸭式地将大洞明术强塞进她的脑子里。
  余舒只当他拔苗助长,并未察觉到朱慕昭一举一动之下暗藏的迫切。所幸大洞明术不似六爻奇术,对修习者的资质和悟性没有严格的要求,只要学会,就可以使用。她自认为缺少天赋,就全靠勤勉刻苦,所以这些天学得相当认真,朱慕昭当天教给她的东西,她哪怕整晚不睡觉,也要死记硬背下来,第二天他考校她的时候,即使不能对答如流,也要做到有问必答。
  朱慕昭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惊讶她居然勉强能跟得上他的进度,不说是一点即通,她却称得上是机灵了,往往教给她一点,第二天她就能举一反三,实在出乎他意料。
  到了最后一天,他再没什么好教她的,便将她带到太曦楼最顶层,她从未跨足过的地方。
  这是一间幽僻的灵堂,供桌上摆放了几盘新鲜的果子和糕点,四周打扫的一尘不染,余舒看到那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牌位,她默默地数了数,一共是有九块,看到最左边那一块牌位上一片空白,最右边那一块牌位上刻着“九代司天监大提点朱昶之神位”,她便知这些牌位上面供奉的都是历代大提点。
  朱慕昭点亮了供桌两旁的蜡烛,取了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然后示意余舒后退两步,他径自在蒲垫上跪下了,举起香至额头,沉声道:“十代大提点朱慕昭告罪列位先辈,在任十五载,未能寻回《玄女六壬书》,亦未能制成天命太骨,失尽本职,虽死难辞其咎,来日九泉之下,自甘受惩。”
  说完,便举香三拜叩首,再起身放入香炉,又重新取了三炷香,递给余舒,郑重其事道:“该教你的,我都教给你了。自今日起,我便指定你为司天监第十一代大提点,你现在跪下,在祖宗先辈的灵位面前立誓,有生之年,务必要将司天监发扬光大,寻回《玄女六壬书》,誓与司天监共存亡,如若有违誓言,来生来世便做牛马,饱尝畜生疾苦。”
  余舒眉心发烫,却是面不改色地接过了那三炷香,撩起衣摆,跪在一桌牌位前,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举香高过额顶,低头沉声道:“十一代司天监大提点余舒,拜见列位先人,今日立誓,凡我有生之年,必将寻回《玄女六壬书》,将司天监发扬光大,誓与司天监共存亡,如有违背,来生来世不再为人,便做牛马饱尝畜生疾苦。”
  而后磕头,上香。朱慕昭目光欣慰,他能辨别出她这一席话是发自肺腑,毫无虚言。
  “好了,你再向我立个誓,不得将我朱家的大洞明术外传。”
  余舒遵照他的话,再发誓约。朱慕昭点点头,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这座灵堂建成约有两百年,一向灵验,传闻某一代大提点因为擅自泄露了《玄女六壬书》的秘密,待到他卸任之后,不过十日便暴毙而亡。”
  余舒感觉到颈后一股凉气拂过,转头看着供桌上那两排黑漆漆的牌位,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哪里是灵验,分明就是邪门儿了。
  ***
  余舒自从学会了如何使用大洞明术,就找到了新的乐子,每日回到府上,她都会找一个练习目力和耳力的对象,尽提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常常把人问地晕头转向张目结舌,北大厢的丫鬟们个个遭过她荼毒,她却乐此不彼。
  朱慕昭将大洞明术分为五重境界,第一重是察言观色,第二重是耳聪目明,到了第三重融会贯通就是小成,才可以辨识真伪。而到了第四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就能从只字片言上判断真假。最后一重则是一叶知秋,他将大洞明术练到臻境,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余舒原以为凭她的悟性,哪怕尽得朱慕昭真传,哪怕她废寝忘食地苦练,最快也要三年五载才能小成,不成想,学成七日后,她便感觉到了耳聪目明这一重境界。
  这种变化显而易见,她的视力仿佛一夜之间就清晰了十倍,三丈开外一张纸上写的小楷,她也能看得清楚,她的耳力也胜过从前,夜里隔着门,她能听到走廊底下窃窃私语的丫鬟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她固然惊喜,然而事出反常即为妖,只怕是走火入魔了,隔日她便找到太曦楼,将她这般变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慕昭。
  朱慕昭显然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突破到了第二重,当场试验后,才确定她是真的到了耳聪目明的境界。
  余舒见他脸色古怪,不由地就往坏处想:“太书,是不是我哪里练岔了?说起来,我近日总觉得头痛,睡觉又浅眠,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了。”更奇怪的是,她晚上睡不好,白天却一点都不觉累。
  朱慕昭皱了皱眉头,视线落在她眉心的疤痕上,忖度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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