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32页

孙大娘的人们便得到了答案。那后头牛车上下来的,竟是三个盛装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经认出了人来,道是本县兴华坊中操持此业的冯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尽管谁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些人出场,但猎奇的心思毕竟占了上风,随着场中隐有琵琶声传来,仿佛是在试音,四周围渐渐鸦雀无声。谁也没来得及分神注意,正对这高台的一处酒肆中,从主人到客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崔韪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头,引了面无表情的刘沼上了二楼,其余县署属官也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随着楼上众人一一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边,却只见一个白衣人抄着鼓槌,一下一下地击起鼓来。一开始,那沉闷缓慢的鼓声听在人耳中,仿佛绵软无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急促而激昂,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时,一旁那仿佛一直无所事事的年迈乐师猛然睁开了眼睛,指尖微动,拨若风雨,一时调子极其高亢明亮。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在歌姬的歌声中,但只见一声马嘶,竟是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将身一纵合身马上,一人一马双双跃上高台。只见她头戴黑幞头,身穿玄衫,腰束铜色花带,脚踏乌皮靴,一张素颜不施脂粉,竟是英气勃勃。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人群中顿时传来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眼见这再无词可形容的一跃,一时竟也跟着大喝了一声好,手下鼓点一时更疾。随着这鼓声和突然呈现出风雷之音的琵琶声,一时歌声再变。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乐声歌声现风雷之音,公孙大娘手中的双剑也仿佛幻化成了风雷闪电一般,一时但见马上剑光不见人影。当最后一个弓字出口,围观众人但只见一道寒光从马上剑影中破光而出,随即稳稳当当钉在了对面那酒肆二楼高高的横梁上,旋即倏忽间又和去势同样迅疾地回到公孙大娘手中。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后的人也看清楚了,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剑器舞在民间本就流行,可技艺达到公孙大娘这般本就难得,更何况刚刚这脱手一掷,竟比离弦之箭更显飒沓如流星?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随着公孙大娘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剑影寒光,她身上渐渐渗出那一丝丝嫣红犹如血迹的痕迹,仿佛沙场负伤依旧血战,这惨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无数人的感动和共鸣。喝彩声叹息声,抚掌叫好声,汇成了另一曲不下于场中曲调歌声的赞美歌。舞至酣处,但只见她浑身浴血,头上幞头仿佛被人劈落一般坠落于地,满头青丝已是垂落在了肩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于是,当最后的曲调鼓点歌词渐渐响起,眼看那战马负着公孙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动转静,一幕横刀立马,掌声彩声欢呼呐喊几乎要把公孙大娘完全湮没了进去。然而面对这些,一身染血戎装的她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东河南河北各地飞蝗成灾,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内却上下齐心捕蝗,如今飞蝗大减不能为患,就犹如将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场赢得决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贺!望各位父老齐心协力,将飞蝗驱出登封境内,保住今年收成!”


公孙大娘这一句句声音洪亮的解说,让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时更加激奋。随着人群中一人高呼必胜,其余人纷纷附和加入,一时间那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能把整个坊市给掀翻了。这时候,腰酸腿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的杜士仪方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瘫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俭玄那家伙没找到好的鼓师,他也不用硬着头皮客串一把,万幸万幸,当年乐感不曾丢下。好在公孙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兴演出亦是精彩绝伦,充分弥补了这一场只来得及排练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误。


酒肆二楼,原本怀着最大恶意来观赏今日剑器舞的刘沼一时面色铁青。倘若他不是文弱书生,而是沙场勇士,那关节一定会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日公孙大娘竟然会别出心裁地上演了这么一场与众不同的剑器舞,更没有想到,临到末尾,公孙大娘竟以大战得胜来形容登封境内的捕蝗,最后甚至为崔韪之和登封上下百姓贺!


这样的景象转眼间就会传遍整个都畿道,甚至传到东都河南府,倘若他想回去煽风点火指鹿为马,也必然会有其他人禀报了姚崇!


崔韪之虽则也抱着看好戏的念头,可杜士仪转眼间送了自己一场这样的惊喜,他心里甭提多得意了。当着刘沼的面,他还得使劲按捺住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而那手指头,却不自觉地在身前的凭几上有节奏地敲了起来,赫然是此间最高潮时的鼓点。


诗是好诗,只最后一句嘲笑文士的有些过了……不过嘛,年少气盛,十有八九杜士仪就是冲着自己身边这位刘御史来的!


“公孙大家着实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身负要务,此前已经在登封停留太久了。”刘沼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即轻咳一声道,“今日看过公孙大家这一曲剑器舞,我也了无遗憾,该当前往汴州去见倪使君了。飞蝗过境,崔明府治下却有这般景象,可喜可贺!”


刘沼那强颜欢笑的脸看不出任何可喜可贺,可崔韪之此前同样是陪着笑脸敷衍了他好些天,这会儿好容易找到扳回场面的机会,更何况就算官司打到姚崇面前,他也是绝对有理。当即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哪里哪里,只是我运气好罢了,谁知道上下本就戮力同心的时刻,公孙大家又莅临本县,一曲剑舞振奋人心?哎呀,刘御史这一走,我只怕是无法相送了,我还得下去各乡里好好看看蝗灾的损害。”


“不用送了!”迸出了这生硬的四个字之后,刘沼终于再也难以忍住心头怒火,一时站起身拂袖而去。随着他的从者也纷纷慌忙跟上,崔韪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欢欣的大笑。笑过之后,听到下头传来了隐隐约约嚷嚷杜十九郎崔十一郎的声音,他方才容色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各异的县丞主簿县尉等属僚。


“各位,民心可畏啊!”
35.第35章 功成以何报




民心可畏……但民心更可用!


一晚上思量可以用在今日的诗,又思量着该让公孙大娘如何消弭可能存在的危机和算计,再加上刚刚那酣畅淋漓的一场鼓点,此时此刻的杜士仪恨不得就此躺倒在地。可他着实没有想到,前排不知道是谁喊出了一声“是杜十九郎”,紧跟着,一早上四处找人,刚刚闲坐在一旁摇着蒲扇半点美男子风度也不见的崔俭玄,也被进城的乡民认了出来。倘若不是更多的人在那喧闹着请公孙大娘再舞一曲,他又奋起余力爬起身一把拉了崔俭玄便赶紧退入身后酒肆,外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动静。


“终于完事了!”这是杜士仪如释重负的感慨。


“怎么这么快就完了!”这却是崔俭玄意犹未尽的抱怨。


尤其当瞧见那三个艳妆歌姬都回了屋子,却是殷殷勤勤上来又是亲自拧了凉手巾服侍他们擦脸,又是让店家取了井水湃过的葡萄,剥了皮送进他们嘴里,纵使在家受惯了这种伺候,他也觉得今早这番跑腿没白费,懒洋洋地又含了一颗葡萄在口中,这才含含糊糊地说道:“杜十九,真有你的,刚刚那首诗着实对我脾胃!嘿……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下次月考的时候,三师兄要是为难我,我就拿这话堵他!”


“你小子别打歪主意,这诗可不是给你用在那种地方的!”杜士仪精疲力竭地吐出了一句话,随即索性把那一条冰凉的手巾整个盖在了脸上,“也不知道费了我多少脑子思量……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冲动是魔鬼,果然一点没错。”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有人突然一把掀开了自己脸上那手巾,见是崔俭玄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更是没好气地一摆手道:“别闹,我都快虚脱了,让我好好歇会!”


“这么热的天,就是躺着也不好受啊!”崔俭玄笑容可掬地抄起了一旁的蒲扇,殷勤地给杜士仪打了好几下,侧耳一听外头又是欢呼雷动,却不知道是公孙大娘还是岳五娘登场,他便在杜士仪身侧盘膝坐下,满脸堆笑地说道,“话说小师弟,看你今天这一出马就纵横睥睨,月考的时候你可得拉我这个师兄一把。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见杜士仪翻了个白眼只不做声,崔俭玄瞥了一眼一旁那三个跪坐于地,美眸却不瞧他这美少年,全都频频往杜士仪身上瞟的歌姬,眼珠子一转便嘿然笑道:“就比如今日这倾慕于你的姊妹三个,我到时候一体赎出来送了你如何?”


听到那几个难以抑制的惊呼,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见崔俭玄一脸认真,丝毫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他便轻哼一声道:“崔十一,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小师弟吧?读书是读书,让卢师听见你这话,保管会失望,三师兄抄起戒尺给你一顿还是轻的!少打这主意,你哪儿不行我给你讲,在卢师那儿混日子,亏你想得出来!”


崔俭玄顿时急了:“可我还想向公孙大家学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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