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半醉,早起出长安之后又疾驰了将近一个时辰,杜士仪方才回到了樊川杜曲的老宅。尽管杜十三娘早就知道兄长要在长安城留宿一晚上,可这会儿见人如此一身酒气回来,她仍是不禁大吃一惊,待得知韦礼等人拉着他去了平康北里厮混一晚上,她不禁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忙着把人扶回房时便轻声嘀咕道:“都已经累了一天还去那种地方消遣……”
“就是因为累了一天,尽情闹了一个晚上,我倒是松快多了!”跨进屋子的时候,杜士仪笑着在妹妹头上轻轻一拍,随即便开口说道,“我先去沐浴。等过了今天,接下来我就得复出各处走动了,明天你陪我一块去拜谢殷夫人吧。这一年多来,她对你可是恩惠深重。”
“嗯。”杜十三娘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又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对了,阿兄,东都永丰里崔家赵国夫人有信给你。”
“我知道了,一会儿就看。”
然而,当杜士仪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满心疲惫地打开那封信时,他原本那一腔弥漫全身的睡意却突然消失殆尽。信上赵国夫人李氏那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迹之中,最重要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赤毕等人追随他多时,倘若他同意,他们也愿意,崔家打算将这些家仆部曲连同家人一并转赠于他!
259.第259章 丹心和腹心
在这个书籍还是奢侈品,识字属于特权和荣耀的时代,几个家仆部曲的所有权转让原本并不是太大的问题。然而,这近两年以来,赤毕等几人跟着自己东奔西走,风里来雨里去,流过血受过伤,此时此刻面对赵国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杜士仪不得不深深思量崔家的深意。想到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婉拒天子尚主的借口也传到了东都,他最终便吩咐,令赤毕等人到书斋见他。
等到换了一身衣裳的他来到书斋,就只见几个人早已站在里头等候。摆手示意他们全都坐下,他一手捏着那一卷信笺,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东都永丰里崔家刚刚给我送来了信,其中提到了你们各位。赵国夫人的意思是,倘若你们愿意留在我这儿,赵国夫人打算将你们的家人一并送来。”
杜士仪不用转赠,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更婉转的说法,一时几个人全都愣住了。还是赤毕反应迅捷,他几乎下意识地反问道:“莫非赵国夫人打算把我等转给杜郎君?”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全都为之哗然。他们之中,有的是当年杜士仪从东都启程赴长安时便跟随在侧的,比如刘墨;也有的是杜士仪在京兆府试之前赶赴洛阳奔赵国公崔谔之丧,而后护送他上京的,比如赤毕。然而,相同的是他们都至少追随了一两年,已经有些习惯了这种不在崔氏本家的生活。可习惯归习惯,数十年都是崔家的人,一直忠心耿耿,却突然被主家转送别人,他们这心里一时半会都难以扭转过来。
这种情形杜士仪看在眼里,心里自然透亮,便对赤毕说道:“这是赵国夫人的信,你不妨念给大家听听。”
赤毕上前双手接过了信,回到原位坐下时,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他便定了定神展开了那一卷信笺,一目十行从头扫到尾,这才沉声念了起来。
“字付十九郎。见字如面,欣闻君北行建功归来,不胜欢欣。君经史娴熟,此行之后,更添实历,料想五月制举必能一举功成。然授官之初,事务繁忙,若未有臂助,则事倍功半。今赤毕刘墨等,随君数载,才德皆备。彼等崔氏家人,忠心可嘉,然若不归名属,日后必生争议。君于崔氏之恩,崔氏上下无以为报,若彼等数人有心,崔氏当送其家人并身契于长安,与彼等团聚……”
此后还有涉及其他琐事,但和他们无关,赤毕也就不再继续念,起身双手奉还了信笺之后,他也不回座,就这么站在那儿深深交手行礼道:“郎君,当年赵国公在世之时,曾命某与郎君晨间练武,其后又曾数次明示暗示,他日将会令某追随郎君。如今既是赵国夫人有此意,某愿意留下侍奉。”
赤毕在几人之中资历最老,也最得昔日赵国公崔谔之信赖,因而他起了个头,刘墨便站起身道:“郎君,某也愿意留下。”
名门世族之间转赠部曲虽不及转赠姬妾婢女来得普遍,但也同样不是什么奇事。崔杜二家的情分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更何况杜士仪为了崔俭玄一度丢下京兆府试赶去了洛阳,如今即便联姻不成,也不会减损两家的关系。更何况赵国夫人身为崔氏女主人,意思已经很明确,一时即便最初犹豫不决的几个人,也很快就想明白了,一时纷纷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见此情景,杜士仪便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这便去信给赵国夫人。你们也不用觉得和从前有何不同,一切照旧即可。尔等既以丹心相报,我自然视尔等为腹心。赤毕,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了竹影的声音:“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家十一郎君派人送了信来!来人是十一郎君的乳兄苏桂,从前也来过。”
这赵国夫人的信刚送到,怎么崔俭玄便掺和这么一脚?
杜士仪心里不禁异常纳闷,随即便示意其余人退下,只留下了赤毕,又吩咐竹影去把苏桂带来。不一会儿,风尘仆仆的苏桂就进了书斋。他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随即便双手拿出了怀中的信,却不是竹筒,而是一个严丝合缝得上了一整层封泥的铜筒。眼见得这般架势,杜士仪不禁眉头大皱,几乎以为崔家又出了什么大事。可见苏桂虽则疲惫,面上却并不焦躁,他不禁狐疑地划开封泥拔出盖子,可当取出信笺才看了没几行字,他就为之气结。
相比赵国夫人那些含蓄的话,崔俭玄的信就和他那外表秀气内里粗豪的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都是简单直白的大白话。
“杜十九,你回绝尚主就算了,说什么鬼话命中克贵妻?害得我家险些没有鸡飞狗跳,一个个忧心忡忡,扼腕叹息,捶胸顿足,黯然神伤……总而言之,你这次篓子捅大了!我家阿娘知道你做不了崔家女婿,又为了回绝尚主,婚事堪忧,觉得很对不住你,再加上赤毕他们跟你久了,有了情分,圣人也已经知晓他们之名,所以让他们安安心心跟着你也好。不过,你可别像你自己那样给十三娘找麻烦,我年底丧服期满,到时候立刻到长安见你,你可别随随便便把十三娘许出去了……”
看到崔俭玄念念不忘杜十三娘,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耐着性子看后半截。好在这小子总算没一直都纠缠着这个问题,却是说起自己守制期间一直送去嵩山草堂的课业本子,卢鸿一直时时批答命人送回来,还夸赞他大有长进。又好气又好笑的他忍不住轻轻弹了弹信笺,眼珠子一转便对苏桂说道:“十一兄如今真的读书极其用功?”
“是是,我家十一郎君居丧期间,不但勤于读书习字,而且骑射也极其用功。十一郎君说,不会让在九泉之下的赵国公失望。”
杜士仪本还嘀咕苏桂是否有意替崔俭玄美言,等仔细询问了几句,得知崔俭玄确实不复往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光景,他不禁稍稍放心了几分,平心而论,崔俭玄家世品行都还过得去,就是那随意的性子他实在不敢恭维,当朋友倒不错,至于作为妹夫……他不得不摇了摇头暂时把这念头驱赶出脑海,随即便示意苏桂先下去休息。等到人恭恭敬敬退下,他支着下巴很有些苦恼地坐在那儿,随即才意识到赤毕还在身侧。
“赤毕,你毕竟在崔家多年,又从赵国公立过大功,如今转了跟我这无名小卒,不怕辱没了你从前的威名?”
听到杜士仪这半是打趣半是调侃的问话,赤毕却一本正经地说道:“郎君若是无名小卒,那这满京城的贵介子弟,岂不是全都抬不起头来?崔家当年养着我们是因为时局太乱,如今时局安定,再蓄养我们终究犯忌。而杜郎君和杜娘子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虽有杜老府君照拂,但毕竟亲族不旺,樊川杜氏这些年声势也大不如韦氏,不易招忌,我们又有用武之地,可说是两全其美。而赵国夫人送我们的家人来,想是为了让我们安心,更让郎君不必有所顾忌。”
“我从前就想过,要是崔家把你调回去,我岂不是没了一条臂膀?总算是赵国夫人成全了我。天子脚下,我也不想太过招摇,但家里的人手大多都是新进的,你不妨让人好好挑一挑人,挑些底子不错的让他们练一练武。毕竟,咱们的仇家如今可是正当鸿运当头。”
赤毕哪会不知道杜士仪所指何人,当即答应了下来。紧跟着,眼见杜士仪屈下手指,又说了第二件事,便是他此前和固安公主商量过,却没有告诉过别人的蜀中买茶之事,他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及至听到杜士仪竟然和固安公主认了姊弟时,他更是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郎君,这等大事,你不用说与我……”
“此前是担心你要回崔家,但如今不同了。这件事不能光倚靠阿姊的那些人,我还需要人经管,从运送到人手,以及各处关津等等,毕竟不能全都靠阿姊。她是和番公主,目标着实有些大了。再有就是,吴九固然有些小聪明,但管着端砚那一件事就已经很吃力了,别的顾不过来。再有就是田陌此前去西域的事,我听说西域各地都有种棉,让他去取经学习,虽则何时回来说不准,但有些准备的事情涉及到人手,难免要你先去物色,然后十三娘过目……”
林林总总几桩事情,赤毕听得远比从前更加认真仔细。他素来觉得杜士仪谋定而后动,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杜士仪也已经开始了其他各种尝试。尽管杜家如今不过是刚刚开始有了些新鲜气象,远不及永丰里崔氏这样出自清河崔氏的大族,但这种新鲜气象对于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