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过后便倒扣酒盏讨饶,只能不甘心地去其他各处劝酒。趁着这功夫,杜士仪便凑到了张简身侧坐了下来。
“你可有了想谋的官职?”
“若是能够,自然校书郎最好,然则恐怕无望。”对别人张简还能含糊其辞,但在杜士仪面前,他想想还是实话实说道,“我自荐信写了不少,窦十郎也答应为我牵线搭桥,然则校书郎名额有限,就连京兆府下辖的畿县县尉也早已被人定下,而正字亦是极其难求,他建议我不若求一地司户参军或是县尉。我举棋不定,想问问杜郎君你的意思。”
“与其为县尉,不若为司户参军。你出身江南,不如求江南各州的司户参军,如此一来可以衣锦还乡,二来一任外官秩满之后,再设法调京职时,我们兴许能帮你一把。”
“那好,我听你的!”张简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却只见韦礼突然笑吟吟地挨着自己坐了下来,又摆手把腻着自己的两个歌姬给遣退了。
“韦兄!”
韦礼随手从桌上白瓷碟中取了几颗松瓤塞入口中,随即方才低声说道:“我家伯父和阿爷做了主,年底或是明年初,大约能给我补个正字。只可惜,这几年韦氏不如从前,伯父这御史大夫去年出外没立下军功,如今拜相无望,否则未必比不上苗含液有张相国撑腰。咱们这些人倒有一小半是尚未有着落的,大家眼下彼此商量商量如何?”
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这妓家虽则隔墙有耳,声音聒噪,却不失一个商量事情的好地方。毕竟,如今他们已经是过了关试的前进士,再要想如应考前那样时时刻刻均可相聚,已经是太扎眼了。
“那好,大家便商量商量。”
258.第258章 聚散有时,赠君部曲
历来京兆府等第虽难得,可终究有一二人不幸落第,再加上借籍者众多,彼此关系也多有远近亲疏,如杜士仪等人若非前时省试之前宿会一月,行卷同进同出,也不会如眼下这等亲近。然而,家世不同年龄不同,这便注定众人踏上仕途的起点截然不同。就例如杜士仪和韦礼,因出身京兆大族,上头有长辈提醒打点,便远比那些来自异乡,朝中纵有做官的亲戚同乡,可所知所得却也有限的同年们幸运多了。
所以,杜士仪和韦礼借着喝酒窝在角落里,请张简一个一个把那些求官尚未有着落的人请过来。
除了张简,其余三个也是在朝没有强援,谋校书郎正字以及京兆府下辖那些畿县的县尉根本力有未逮,因而,当杜士仪根据此前杜思温给自己解说时所得,给他们罗列出了一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却颇为重要的州县,让他们回头设法谋取县尉或是司户参军之职时,他们一个个来时全都疑惑不已,去时却全都喜出望外。带着这种好心情,和妓人调笑时不免就流露了出来。
“韦兄真是古道热肠。”
韦礼一听这话,到了嘴里的那一口酒竟是不由自主喷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衣襟,这才没好气地笑道:“这四个字我该原封不动送给你才是!上次要不是你提议同进同出,后来大家又齐齐登第,也不至于听说你制举考完,我振臂一呼,就这么一大伙人凑齐全了,庆贺你制举考完。说实在的,你不在京城,我和他们这一年也碰不了两回,可你在外头转悠一圈一件件事不绝于耳地传扬了回来,然后又要应制举,他们怎么不把你当成榜样,齐齐撺掇了我挑头?我不过出个主意,答应的人是你!”
杜士仪被韦礼这长篇大论说得无可奈何,只得摇头道:“别人都是抢功,韦兄你倒是不居功!”
“好了,正事做完,接下来便好好放放松。你之前走得潇洒,他们此前不知道守选艰难,结果这一年多来在京城投自荐书,甚至比此前应进士科时更难熬。进士清贵,可不跨过龙门不能体会其中苦楚。就是我,这一年也跟着长辈踩断了不知道几根门槛!”韦礼一耸肩,随即便站起身来,待到一旁亲自烫酒的楚莲香身侧时,他弯腰言语了几句,不消一会儿,那楚莲香便捧了温热的酒上了前来。
“杜郎君真的不再添酒了?”
刚刚是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妓人眼晕头晕,这会儿既然人家都识趣地不来纠缠自己,再加上楚莲香行止不似那些女子一般浮艳,杜士仪也就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挪开手示意略斟半盏,随即便问道:“楚娘子不知精擅何种乐器?”
“闻听杜郎君琵琶与太原王十三郎堪称二绝,奴也略通琵琶,只怕不堪入耳。”
“哪有此话,此刻屋中喧闹,奏一曲助兴如何?”
此前已经有姬人唱过曲拨过琴,楚莲香却尚未露过手艺,此刻听杜士仪如此说,她便笑着说道:“好,那便请杜郎君指正吧!”
待到楚莲香的侍女送了琵琶来,杜士仪先要来一看,却见是紫檀为背板的佳品,便送还了回去。本只是随便听听娱情,可当楚莲香横抱琵琶,那木拨子骤然划上琴弦,他只听那一声清鸣入耳,微微眯着的眼睛不禁立时睁大了。
尽管楚莲香生得花容月貌,可此刻横拨琵琶的手法却显得铿锵有力,尤其那急促之时的杀伐之音,更是让刚刚有些放浪形骸的席间变得寂静了下来。屋内一众前进士在长安都不是一天两天了,楚莲香艳名远播,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曲琵琶却是从前来时从未与闻,不知不觉,人人都沉浸在了这一首和此刻情景绝不相符的曲子之中。
直到曲末那绵绵长音为之一尽,许久方才有人慨然长叹道:“得闻此曲,今生不虚!”
话音刚落,外间就有王七娘殷勤地进来团团施礼,旋即满脸堆笑地说道:“莲香这一奏琵琶,人人都知道她今晚有客,因而相询不绝。不知道……”
“今晚楚娘子不陪别人。”韦礼不等王七娘继续往下说便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莫非王七娘你嫌弃我和杜郎君钱给得不够?”
“不不不,那奴这便去各处告罪一声。”王七娘不过是来看看是否可能左右逢源,此刻既然碰了钉子,只能打了个哈哈告退出去。
她这一走,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楚娘子这一首曲子,可有名目?”
楚莲香放下琵琶和手中的木拨子,有些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点头应道:“有辱杜郎君清听,曲名《风声鹤唳》,得自昔日秦晋淝水之战。”
“何人所作?”
“奴因听得公孙大家洛阳剑舞《楚汉》有感,一时研读诸多搜罗的曲谱,倾近三年之力勉力而作。奈何终究功力绝浅,今日第一次演奏此曲,让杜郎君和诸位郎君见笑了。”楚莲香起身盈盈行礼,起身之后方才说道,“奴六岁识谱习练琵琶,至今已经有十二年,略窥堂奥,一直还有些沾沾自喜。不想得闻杜郎君习练琵琶不过数载,便能技艺精湛,更谱出少有佳曲,不知可有机会请杜郎君指点么?”
听到这一句指点,韦礼等人顿时大声起哄了起来。而杜士仪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一摊手道:“我不过是得天之幸,有了些许薄名,哪里比得上楚娘子这些年来苦练技艺?楚娘子,琵琶请借我一用!”
眼见那侍女看了一眼楚莲香,随即两眼放光地捧了琵琶到自己跟前,杜士仪随手一试音,接过木拨子思忖片刻,便如同楚莲香那样横拨琵琶弹奏了起来。然而,他练习多年的都是竖弹手拨,此刻几个残破的音节过后,就只见人人瞪大了眼睛,他便丢下木拨子哈哈大笑道:“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术业有专攻,横拨琵琶妙绝音,楚娘子远胜过我,何需妄自菲薄?以你这技艺,在教坊之中博得一席都不在话下,我能指点的便只有一句话,楚娘子自己的打算如何?”
打算,她能有何打算?自打懂事之后便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容不得半点遐思。年岁渐长,在这平康北里被人称作是都知娘子,五陵年少争相求着一亲芳泽,王七娘又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可如今容色再艳,技艺再精又如何?到老了甚至未必能如王七娘那般自立门户,而就算自立门户,再养一些如当年自己一般的少女,继而再一代接一代地如此下去么?
席间再一次恢复到了哄闹喧嚣的情景,楚莲香却是五味杂陈地来到杜士仪身侧,跪坐侍酒之后双手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杜郎君觉得奴又能有何打算?”
“你那横拨琵琶的造诣,有朝一日兴许会登峰造极。”杜士仪想到刚刚那一曲那种铁骑突击的杀伐之音,接过酒盏之后一饮而尽,随即才苦笑摇头道,“然则这世上以艺动人,殊为不易。即便公孙大家,还不是需得人前立誓,让别人永绝念想,这才能够终得清净?都知娘子若是不想再过以色动人的日子,要么一鸣惊人声名动天子,要么便是寻一良人庇护。说起来,公孙大家那性子,兴许会对你这琵琶赞不绝口。”
楚莲香露出了一丝异色,许久才深深俯首道:“多谢杜郎君指点!”
这一夜一直闹到了天明,杜士仪还被人挤兑得又弹了两首曲子方才过关,至于韦礼被人逼着下场跳胡旋舞,两个圈子就转晕了,这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些登第之后的志得意满,守选时的心灰意冷,奔走求官时的冰火两重天……一切的一切都被丢在了脑后,所有人都尽情享受着这一夜的放松和癫狂。等到大清早晨钟敲响时,众人由人服侍着梳洗过后出了这王七娘家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
“聚散有时,不能强求,各位,来日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