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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京早饭只吃了小半碗洋葱汤和几片冷牛肝,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时眼里冒着绿光恨不得连盘子也吞进去,可惜“江畔明珠”只有茶水点心,赵琬珠要吩咐人给她煮碗鸡汤面,被周晓京拒绝了。
她是来诉苦的,自从周晓京的母亲去世后,赵琬珠一直在周晓京面前充当知心大姐的角色,周晓京对这位表姐也是倾肝吐胆。
不过,一个沦落风尘的舞女,一位身份贵重的小姐,怎么会是表姐妹呢?
原来周晓京的外祖父姓谢,是前清的秀才,谢家也算书香人家,后来谢老爷子在功名上并无寸进,索性去坐馆教书,挣些家用。谢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赵家,就是赵琬珠的母亲,琬珠的父亲原先也是个读书的,家里开着一爿杂货店,日子倒也过得去。
后来到了谢家小女儿说亲的时候,周家的媒人便找到了周晓京的外祖母。说道周家大爷周长生新近丧了嫡妻,周太太有意为长子纳谢二姑娘做姨太太。
媒人一张嘴把稻草说成金条,说周长生嫡妻没留下一儿半女,房里又无姨太太,谢二姑娘嫁过去,名份上虽是姨太太,却与正房太太没有两样,若能为周大爷添丁进口,过个几年扶正了也未可知。
谢家家世虽然清寒,谢太太却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心中不喜欢这头亲事,却也不得罪媒人,笑微微地对媒人道:“你去转告周家太太,周家大老爷身份何等贵重,想续弦也是极容易的。我们家姑娘就是转世投胎也高攀不起,只是有一样,无论如何也是绝不能给人当姨太太的!”
媒人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支支吾吾地把谢太太的话说给周太太说了。周太太非但没生气,反倒对谢太太有了几分肃然起敬。况且早就听说谢家姑娘模样标致温柔贤惠,再想想自家长子,家世是好,却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与周家门当户对的妙龄小姐怎么肯给周长生做续弦?再三思虑之下,又叫媒人去说,愿意明媒正娶让谢家姑娘做太太。
这下谢太太倒吃了一惊,周家何等身份,竟然愿意娶自己女儿做太太!谢太太与丈夫计议几日,想那周长生虽然年纪大了些,却是周家长子,人品端方,连模样都是好的,况且多年无子,竟没纳过妾室,可见更不是那等轻浮浪子,思来想去,也就答应了这头亲事。
谢姑娘嫁入周家,老夫少妻,周长生对妻子也是极为爱护,过了两年,生了周晓京,周长生乐得合不拢嘴,所以周晓京虽是女儿,父亲却从不拘着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周晓京要念书,父亲就给她请先生,后来有了女子学校,周晓京要进学校,周长生不理会家里的闲言碎语,就送女儿进学校。女儿要去留学,周先生便送女儿留学。
周晓京一路顺风地长大,可惜父母两年前相继去世,家里由二叔当家,二婶又是个尖酸刻薄容不得人的,与二叔发妻所遗下的子女尚且三天两头的闹,更别说周晓京这个侄女了。周晓京回到浦江半个多月,只住在江湾公寓里,还不曾回过老宅一趟。
且说赵琬珠的母亲嫁到赵家,起初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可天有不测风云,赵琬珠的父亲长年缠绵病榻,不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许多债,周晓京的母亲在世时,没少拿私房钱贴补姐姐一家,但周家既没分家,她的能力也有限,后来赵琬珠父亲去世,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赵琬珠咬牙跺脚,悄悄去做了舞女,那时周晓京还小,这些凄惨的往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
☆、第6章 当年疑云
幸而天佑善人,赵琬珠却误打误撞交到了好运的,头一次出来交际就遇到了霍家的长房次子霍云翰,那时霍云翰发妻新丧,房里虽有两位姨太太,也是管不到他脚后跟的,这些年来在外面置了公馆,与赵琬珠形同夫妻。
霍云翰没有嫡出的儿女,姨太太生的几个孩子也相继夭折,家里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赵琬珠这些却已经生过两儿一女,身份渐渐贵重起来,其实几年来霍家早就几番露出信息来,愿意接纳赵琬珠进门,谁知赵琬珠跟她外祖母一个脾气,进霍家门可以,可是姨太太她是不做的,要当,就当太太。
“表妹,你也是在这种人家长起来的,还不知道庶出的难处?儿子们倒还罢了,早晚能出去立一番事业,可是还有个女儿,总不能叫她因为出身带累一辈子!”赵琬珠说得头头是道,偏偏霍家又觉得赵琬珠一个舞女,做嫡妻太也不配,两下里倒僵住了。
周家虽然与霍家有血海深仇,周晓京在表姐的事情上却通达得很,赵琬珠又不是周家人,她是真心希望表姐能跟霍云翰有个好结果。况且周晓京接受了新式教育,本就不赞成表姐再去委曲求全地做人妾室,倒是很支持表姐的想法。
赵琬珠名份一直未定,好在她生性爽朗,从不将烦恼略萦心上,倒是今晚见周晓京愁眉不展,软语宽慰起表妹来。
周晓京一面将一盘盘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面把程曦辰如何引她去霍云帆的事务所找工作,又如何在半路上遇到郑恒山和纪佩佩夫妇,惹了一肚子恶气的事吐了个干干净净。
赵琬珠听罢,笑道:“依我说,你又没同霍五爷照面儿,这事儿也算不得如何呕人!程曦辰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个丫头啊,嘻嘻哈哈地毫无心机,她只是想着你喜欢做侦探,就荐你到那里去了,未必存着坏心!”赵琬珠并不知道周晓京与霍云帆那段往事,这是周晓京心底的秘密,即使对她一向信任的表姐,也从不吐露,往事如烟,这样的感情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如仰视星辰般去看的。
赵琬珠娓娓道:“你老大不高兴的来了,还不是因为遇见了郑恒山!”就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的“扑通”一声闷响,赵琬珠抬起头来唤人,问是怎么回事,阿琴过来回道:“没什么,不知是哪位客人掉在地上东西了!”
赵琬珠才又转过脸来说话:“客人喝了酒就爱胡闹——唉,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你当初跟郑恒山怎么没修成正果?我看他也不错啦,浦江除了一个钟鸣鼎食霍家,也就数郑家了!”
周晓京打断赵琬珠:“表姐你知道什么?我才不在乎郑恒山呢!”
“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表妹眼高于顶,这些年来,好像只跟郑恒山谈过几天恋爱!”赵琬珠笑眯眯道。
埃克塞特大学的浦江校友中五六个人,与周晓京关系不大好的,也只有郑恒山纪佩佩夫妇,纪佩佩一想到在学校处处被周晓京比下去,就恨得牙痒痒,对周晓京自是连提也不愿提,其余的几人,当然更不会提霍云帆和周晓京的那段往事,故而浦江八卦小报虽多,竟无人知道霍家五少爷和周家二小姐先前这段纠葛的。
“其实,我哪里是真的要跟郑恒山谈恋爱,不过是想气气某个人!”周晓京胸口堵得厉害,喝干了两杯醇香的博若莱红葡萄酒,从法国的酒庄里运过来的,拿酒一盖脸,悠悠地道出心里话。
“气......人!气谁?”赵琬珠心眼儿四清六活,一听就知道表妹另有隐情。
“我哪里是真的跟郑恒山谈恋爱的......那时候吧,有一个人,他说爱我,我也......呵呵,可是他明知我们俩......唉,他却瞒着我,你说可恶不可恶!后来还是郑恒山告诉我的——唉,都怪我从小跟父母在北京住的日子多,竟不知道他的底细!”周晓京恹恹不欢,饶是赵琬珠长了一万个心眼子,也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可是我听程曦辰说,你跟郑恒山一起吃饭,还出去散过步......”
“是啊,”周晓京满不在乎道,“可那又能怎样呢?他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
“什么?”赵琬珠惊了个绝倒,好像才刚刚认识这位表妹似的。
赵琬珠最是个精于人情世故的,见垂下头周晓京半日不语,显是不愿再提,便不再询问周晓京以前的事,喜滋滋道:“你今儿来得巧了,我这里倒给你准备了一个绝好的节目,你想都想不到的!”
周晓京没精打采地问道:“什么节目?”
赵琬珠笑道:“浦江最红的歌女表演给你看,你喜不喜欢?”
“最红的......”周晓京道,“乔安琪?不会吧!”
“我就说我表妹早晚能成名侦探吧!一猜就着!”赵琬珠扬扬得意道,脖子里一颗高贵冷艳的鸡心闪闪烁烁,闪作一片晶莹,说着,已经招手叫了人过来,去请乔安琪。
周晓京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乔安琪?乔安琪!你没弄错吧?表姐!她肯到这儿来工作?”
乔安琪是浦江有名的歌女,这年头连大总统都风水轮流转,浦江人可以不知道谁当大总统,却不能不认得乔安琪!
她不仅容貌倾城,且歌舞俱佳,待人接物又圆融变通,在浦江最大的几家夜总会中可谓左右逢源,听说最近还有唱片公司要为她灌唱片,大家都风传,她以后大概也不必再抛头露面,就可以坐在家里流水似的收钱了。
赵琬珠的“江畔明珠”也算是上得牌名儿的地方了,可毕竟还不是一流的夜总会,乔安琪肯来这里?
赵琬珠当然知道表妹想的是什么,撇了撇嘴道:“你也别小看了你表姐,这做生意啊,最重要就是要会抓机遇,我跟你说,乔安琪场面上是红得发紫,可是真要走唱片的路子,眼前的收入肯定要减少,她又舍不得这份高薪的工作,她新近结了婚,花钱的地方有的是,可是总在先前的老地方做,有些老客人又缠着她不放!”
“她结婚了!”周晓京回到浦江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地只专注于找工作了,却不知道竟有这等新闻!
“是啊!瞒得挺严的,报纸上都没提这件事,听说乔安琪为了保密,花了不少钱打点。”赵琬珠提起这事,不禁啧啧几声,叹道,“女人哪,就是不能太痴情,凭安琪如今的名气,虽说出身低了些,想嫁个像模像样的好人也不难,再不济,也不会才结婚就要靠她挣钱养家!不过听说那人对她是挺好的,唉,也许是做了几年交际花,被人欺负多了,总想找一个能体贴的......”赵琬珠的话戛然而止,她耳目灵活,挑起一根细白的手指,放到唇边“嘘”地一声,“她过来了......”
乔安琪当然不会听见赵琬珠私底下嚼的这些舌根,她脚下穿着浅紫罗兰色软皮细高跟的皮鞋,大概是喝了点酒,走得不甚至稳当,快走到赵琬珠和周晓京的包厢时,险险崴了一脚,幸而恰巧有人从包厢里出来,一把扶住她,她抬头看去,见是一个眉目英俊的男人,乔安琪的